【你……真的打算走了吗。】
【要不然呢?】
【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句话应该问你自己,苏舟,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时,始终低头的小鬼大概以为他是很失望的,但是他没有失望,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注视着蜷缩成一团的临时房东问:【所以,还能怎么样呢?苏舟,我不是你,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去帮到另一个人,尤其是——】
【……尤其是,】他的临时房东压住脸哑声说,【……在当事人并不想改变的时候。】
那时,窗外有车辆驶过,轮胎摩擦沥青,喧嚣声划破黑夜。
那时,他注视了苏舟良久,最后一句话落得很轻。
【……你很清楚。】
安吉洛记得自己这么说。
而那个小鬼则颤抖着声音,微不可闻的回复他。
【是的,我很清楚。】※
——怎么可能清楚。
三天后,当他离开中国,坐在足以俯视一切的头等舱时,他注视着那片逐渐远离他的东方大陆,在心中嘲弄着想。
——怎么可能是“我很清楚”啊,分明就是身为局中人的一点都不清楚啊。
…
……
………
“……哦,”从苏舟反复提道的“那么早”的修辞中,安吉洛捕捉到了什么。
于是,安吉洛问:“你想清楚了?”
“是的。”
安吉洛听到了那个与许久之前的夜晚结语一模一样的回答。
“是的,比安奇先生,我想清楚了。”
远在中国大陆的中国小鬼爽快地对他说,这次没有了沉默许久后的低微与颤抖,就像是知道正在他心中回荡着的讥笑,那个中国小鬼又接着强调说。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清楚了。”
这样的强调让安吉洛不禁发笑。
“想清楚了什么?”
安吉洛的笑声依旧轻慢,却不带讽意:“说来听听吧,说不定能取悦我呢。”
苏舟也笑了,因为这真的有点可笑:“会因为我的愚蠢而取悦到你吗?你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把答案告诉我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去帮到另一个人,尤其是在当事人并不想改变的时候。”
“这算什么答案?”安吉洛不买账,“投机取巧的小鬼,你这不过是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这就是答案了,”苏舟好声好气道,“安吉洛,即使你不知道所谓的‘根源’,你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看透了我的本质——”
“乒乓球的确让我痛苦,让我一度的想要远离和逃避,但是那说到底也只是外因,真正让我痛苦的不是乒乓球,而是我自己——加害‘苏舟’的就是‘苏舟’,真正让我痛恨又无可奈何的,是‘苏舟’自己。”
两边忽然都没了声响。
苏舟深吸了一口气:“安吉洛,你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吧,乒乓球只不过是我用来保护自己的借口,用来逃避废物的、懦弱的、悔恨不已的自己的最佳盾牌,我躲在这个盾牌之后,被它保护的好好的,然后在它的保护下开始以泪洗面,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怜,觉得自己不被理解,觉得自己无计可施,觉得自己无路可走,觉得自己没有出路。”
苏舟听到对面的人问他:
“那你是吗?”
苏舟回答道:“我是的。”
顿了顿,他又说:“这个‘是的’可以回答所有的问题,我既是把乒乓球……”……其实还有足球和贺铮,“来当做保护自己的借口,但是我也是真的不被理解也无路可走……这不矛盾,安吉洛,所有的事情都是同时发生的,我不是在矫情,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没有去‘做’。”
自己中心到极致的人用着傲慢无比的腔调说:“乒乓球不是保护‘你自己’的借口,是保护‘你不去做某件事’的借口。”
这样直白而辛辣的点出让苏舟不免沉默了起来,却又在不算漫长沉默后缓缓吐气,慢慢笑开。
他再次给予了肯定:“是的,安吉洛,我讨厌的不是乒乓球,不是足球,不是铮哥,我只是讨厌那个明明能做到、却什么也没做的自己,并且越是因为自己在行动上什么也做不到,就越是在心理上感到委屈与苦痛………我走不出来,安吉洛,那时的我真的走不出来,陷进去的时候还太年轻了,陷进去之后就开始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了…………我看不到身边,触手可及之处全是深陷泥潭的污泞,视野所及之处只有身前那条狭窄而单边的直线,越是痛苦,越是痛恨——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不是那样吧,但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我反而开始追求‘痛苦’,痛苦让我的负罪感有所减轻,痛苦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伟大的牺牲者,痛苦让我觉得我不是那么废物,痛苦让我觉得我至少做到了什么………可我就是‘没有去做’,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心理上的痛苦代替了行为上的行动,反而让落实到行动上的那一步更加的无法迈出。
这里面其实还有许多没有提到的点,包括那时的年龄、环境、身边的人、还有里里外外的各种因素………但是,那些就不适合对安吉洛说了,可是就算不说那些,苏舟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吗?不,当然不是了,如果非要坚持他是所谓的完美受害者,那么,反问几句吧——
他为什么从来不曾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对身边亲近的人吐露过呢?
他为什么非要英雄主义般的。把一切的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呢?
他为什么就是反复地用思想折磨自己,而不去迈出真的去做的那一步呢?
他为什么……
从“昏睡”中苏醒后,苏舟的脑中闪过了太多太多个为什么,但是对于每一个为什么,他又都能找出完全合乎情理的解答——
——因为他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
——因为他觉得他自己就能把一切都处理好。
——因为他还担负着许许多多与乒乓球直接相关的责任。
——因为那时的他还太年轻、太年轻了……
年轻造就了冲动,年轻又成就了顾虑太多。
每一个为什么的背后都是实际存在又逃避过的问题,但是每一个为什么的面前又都站着完全说得过去的合理解释。
所以,再去追究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些都是不可能再更改的、已经发生的过去,硬要挤出一个理由,无非也就是“时间上的错过”、“时间上的不合适”与“时间上的局限性”。
所以——
“……所以说啦,你真的是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就告诉我答案了啊。”
四肢的气力被无数的为什么逐滴抽离,苏舟放空了自己,大开的四肢铺满了整张床铺。
手机就放在他的脸边。
苏舟半阖起眼,有些迷蒙。
他仰躺着说:“安吉洛,你早就看出我是在‘作茧自束’了,所以才说没有人可以帮到我,尤其是在我自身还不想改变………深陷其中看不清的时候。”
手机的那段没有说话,只是传来了一声轻慢而熟悉的低声嘲笑。
苏舟顿了顿,没忍住,侧过头,对着手机小声说:“比安奇先生,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明确提出来呢?”
手机那段说:“提出来?提出来有用吗?”
苏舟忍不住笑了:“是的,是没用的。”
意大利,罗马,独身的公寓中,即使是安吉洛·比安奇,也不禁在此刻升起好奇:“所以,那个‘根源’到底是什么?虽然只有一次,但是你提到了足球和贺铮………和我猜想过的有点不一样,不单单是乒乓球引起的问题——那个踢足球的对你做了什么?”
不等苏舟婉言拒绝回答,大洋彼端的大天使先生就开始了一番脑速极快的自我解答:“今晚的对话很愉快,足以看出那位贺先生的退役宣言非常有效,所以让我想想,‘你不去做的事情’………‘你没有去做的事情’,难道是宣布退役吗?既然mr.贺的退役宣言对你刺激这么大,这大概是最好的答案了吧?………啧,该死,喂,小鬼,换视频通话吧,让我看到你的脸,只有声音的通话,会让我漏掉许多有趣的信息,你——”
苏舟:“……………”
你个什么你!手拿剧本的男人也不能这样啊!!比安奇先生你知道你过分了吗!!!
苏舟急忙打断他:“够了够了!再继续就过分了!我这凌晨深夜呢!大深夜的看什么脸啊!”
安吉洛理所当然地怒了:“我的脸不好看吗?!”
然后反应了一下继续怒:“凌晨?中国现在分明是晚间!”
啊这……
“……好看的,”苏舟轻咳,“世界公认的好看呢。”
安吉洛满意地冷笑一声。
然后就开始下命令了:“打开视频通话,小鬼,我说了,让我看着你的脸,然后继续我们的谈话。”
苏舟有些为难:“这……事情都解决了,我的谢也道完了——还是独此一份的特别感谢呢!——今晚要不就……要不就这样吧…?”
安吉洛:“…………”
完个什么完!
安吉洛咬了咬牙:“我、的、好、奇、心、呢!”
苏舟诚恳:“比安奇先生,请尊重他人隐私呢。”
安吉洛:“…………”
这可真是用完了就丢啊。
苏舟轻咳:“就这样吧,安吉洛,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法说。”
手机那头没动静。
苏舟又放轻了声音:“是真的,安吉洛,有些事情是真的没法说………但至少我现在走出来、看明白了就好了吧?虽然……虽然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你是基本——完全不和我联系的那一个,但是我知道,你多少也是在担心着我………不,这种修辞是我太自作多情了,换一种说法,是我肯定也为你带来了些许的困扰和麻烦吧?”
这就是已经和安吉洛认识许久的好处了,放在过去,苏舟哪里会这么自觉又这么懂的变一下说辞呢?同一种意思,换一种修辞手法,明显就让大天使先生听的舒心多了。
“呵,”大天使先生表达了他的满意,“还算你有自知之明——哦,不,应该说你总算有了自知之明。”
…
……
………
总算有了自知之明。
挂断电话后,苏舟又愣愣地盯着黑下屏幕的手机许久,就如那句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作响的【要不然呢】,【总算有了自知之明】可谓是后来居上,成功地替代了那句【要不然呢】,以下克上地在苏舟的脑子里不停吵闹。
要不然呢要不然呢要不然呢——
总算有了自知之明自知之明自知之明——
……啧,最后挂断时还那么傲慢而讥讽,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苏舟扔了手机遮住脸,小臂抵在额头上。
他再次看向眼前头顶那无比熟悉的天花板——
……没有漩涡,没有幻觉,天花板只是天花板而已,天花板何其无辜,超出“天花板”本身的任何事物,都只是人为给予其的附加产品。
苏舟闭上眼,他感受着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他感受着途径每一根经脉的血液流淌——
咚咚,咚咚。
汩汩、汩汩汩——
……好安静啊。
苏舟想。
好平静啊。
苏舟又想。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平静的心跳,平静的流动,平静的世界,不平静的过去,平静的自己。
虽然是闭着眼的,苏舟却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干净,那些曾经缠住他的泥泞消失不见,那些曾经遮住他的墙壁退至远边,他忽然就觉得中国古人真是博大精深,几千年过去了,物质上的更迭日新月异,旧的被淘汰,新的被使用,但是思想上的变化却少有更迭,几千年前的道理与言语仍然可被用至今朝,比如什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当一个人陷进去的时候,那就是真的陷了进去,他陷得很深,陷至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是真的出不来;但是当他真的、打从心底地明白了什么的时候,也就代表他正正式式地跨过了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也不可能跨过去的坎儿。
跨过之后呢?
也不是觉得曾经的自己多么幼稚和可笑——怎么会幼稚和可笑呢?那都是真真切切的他自己啊!——只是充满了惘然与感慨,遥望着那个过去的自己,想,那么辛苦、那么难过、那么痛苦的时刻,原来持续了那么那么久,原来我是真的能站在现在的这端,去遥望过去的那端。
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文字去传达的感受,大概只有真的经历过这个阶段、经历过类似事情的人,才会在看到类似的描述时,打从心底地有所感触。
苏舟这才觉得自己成长了。
苏舟这才觉得自己长大了。
然后他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低落,毕竟他是真的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离开了他原本的那个世界,他来到了现在的这个世界。
即使现在想明白了、豁然贯通了——即使他想的再明白,再明白不过自己曾经的逃避与快要把他活活压死的悔恨,可是他却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因为他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
这样的事实始终让苏舟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
苏舟低落迷惘了许久,然后逼迫着自己继续问答下去,与安吉洛的那段通话不过是突如其来的心血来潮,潮水退去后,他依旧——他必须要继续面对自己,这时候就又觉得中国古人是何其伟大了,早在几千年前,就能说出三省吾身这样的智慧哲理。
苏舟沉思了起来,刚才是到了问答几了?…………哦,是问题四。
问题四:那么你好好想想,真的是因为贺铮和足球吗?
苏舟改变了自己的答案:不,不止是因为贺铮和足球,贺铮、足球、乒乓球,甚至包括他的舅舅、国乒队、整个大环境………这所有的因素都是原因的一份子,但是归根结底,最根本性的根源还是“苏舟”自己。
而给了苏舟当头一棒、让苏舟认清这一切的,是这个世界的贺铮。
苏舟确信,在他原本的世界里,铮哥对他的爱与关切不会比这个世界的铮哥少,但是他的世界的铮哥却绝对做不出这种宣布退役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也无需多想,世界的更替带来的经历上的不同就足以说明一切,拿单一要素和论据来进行强调实在是没有意义,非黑即白的思维是真的太过愚蠢。
——他的世界的铮哥做不出这种事,无法说明他的世界的铮哥不爱他。
——这个世界的铮哥做得出这种事,只能说明确确实实存在着这样的一种可能性。
而苏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可能性。
这个世界的贺铮为苏舟带来的直接刺激就是——
贺铮是做得到这种事的。
是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的。
原来这种事是可以被做到的。
撇去那些讨论起来也意义不大的外因,比如什么这个世界的铮哥三十一岁也是功成名就退役不亏啦——讨论这些外因也是没有意义的:
既然三十一岁的贺铮能做出这种决定,二十一岁的贺铮就也能做出这种决定。
无非只是“做”与“不去做”的区别而已。
无非只是“我做并且做到了”与“我做并且没做到”的区别而已。
贺铮是前者,苏舟是后者。
无非就是这样的区别而已。
一个最简单也最不容忽视的问题:如果苏舟是真的真的真的铁了心要退役,又有谁能不让他退役呢?拿又有谁会用刀子架着他、用枪./械对着他——弄死他也不让他退役呢?
没有,没有人可以这么做,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不让苏舟这么做的只是苏舟他自己。
所以,问题五——
问题五:苏舟,你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在上辈子的十八岁就退役呢?
苏舟不再去谈那些责任啊义务啊不忍啊,即使看待一个问题从来不能只看核心,但是他就是要直奔根源地表示——
嗨呀,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无非就是他想要退役、但没有做到而已。
那么,问题六:那么对待退役失败这件事,现在的你又有什么感想呢?
苏舟想了想,痛快道:悔恨和痛恨吧,悔恨和痛恨的对象都是自己,接下来所发生的所有不幸………负面情绪,都是基于“苏舟”对自己的不满与悔意。
再来,问题七:那么,如果能回去的话,你想要回去吗?
这个问题让苏舟沉默了很久,他本是觉得他不应该有任何犹豫,但是事实就是他确实犹豫了很久很久,太久太久。
太久太久之后,苏舟叹气啊:如果能回去,还是……还是想回去的吧。
于是问题八:如果确实可以回去,回去之后,会对这边的世界有所不舍吗?
苏舟这就能很果断了:当然会不舍啊!这么多的朋友,这么多爱着我与我爱着的人………包括这个并不那么杀伐果断的舅舅,这个另一种可能性的铮哥………会不舍啊,当然会、肯定会、绝对会不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