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亲王抓住了八爷的胳膊,中断了他那幅“我二伯肯定是被害了,我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架势。“小八,小八,跟他们没关系的。”
他如今听得最多的就是“王爷”、“八爷”这样的称呼,一声“小八”差点给他喊出眼泪来。
裕亲王的嫡福晋已逝,如今府中是生了世子保泰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当家。这位婶娘此刻也拿手帕抹着眼泪,在一旁佐证福全的话。“太医是宫里御赐的,当差很勤勉。王爷的病情四月里已经有些起色的了,谁曾想快入夏的时候又倒下了。”
裕亲王抓着八爷的胳膊,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气声中带着嘶哑。“我这些年……一直病着……头疼……发热……三不五时……得亏皇上和太后垂怜照料,才苟活……到今日……我知道……许是大限到了……”
满屋子的妻妾儿女都“呜呜呜”地哭起来。
八爷也落下泪来:“臣子中活到七十、八十的都有,二伯如今连六十都没到,怎么就油尽灯枯了呢?是我从前待二伯太不上心了,应该早早发现替您调养身体才是。”
福全苍老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都出去……我有话跟八……八爷说……”
屋中众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退了出去。福全的意思是要交代遗言了,让钦差转告给皇帝的那种。
见屋里没人了,福全才将抓着八爷的手松开,仿佛刚刚跑了一千米似的喘着粗气。可悲的是,福全年轻时是带兵征讨过葛尔丹的,以他当时的体魄,跑个三千米都不至于这么喘。这就是老去吗?八爷目露不忍,无论看几回,都觉得时光太无情了。
“小八……不要替我难过……我自己,也想早些离开的……”福全说道。
“二伯?!”
“皇上他……连太子都能说舍弃……就舍弃!”福全的眼中渗出泪水,仿佛某种激荡的情绪在如洪水冲破堤坝般倾泻出来,同时带给临终之人爆发的力量,福全说话都变得连贯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弟想杀兄,兄想杀弟,我原本以为是小辈不肖,结果……父也想杀子啊……”
浑浊的泪水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福全看上去痛苦万分:“我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死的都死了,没死的……都变了……”
“二伯。”八爷轻轻唤了一声。
福全这个老好人啊,替皇帝弟弟南征北战的时候没有觉得委屈,替直郡王背黑锅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痛苦,他本是顺治帝活下来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却甘愿当个贤王,辅佐他眼中比自己更有才华的弟弟康熙。吃亏是福,大度是福,他就这般走过了给弟弟磕头的漫漫岁月,无怨无悔。
但到了暮年,他因为夺嫡之争的惨烈而崩溃了。康熙年间的夺嫡,不仅仅是几个皇子之间的事情,是举朝狂欢举朝倾轧,是从皇帝开始带头变态的过程。
“二伯,我去奏报皇上,让他老人家来看您。”
福全痛苦地将手盖在眼睛上:“皇上许是不会来……”
八爷沉默,就听见福全继续道:“储位公投……我投了小八你……别怪二伯,二伯真以为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准备复立太子……是我愚钝,没有猜到……可我怎么能猜到啊,那是太子啊,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太子,我以为孩子再怎么犯错,也是能保下性命的……”
这才是公投结束后裕亲王福全就病倒的原因。
对于亲弟弟的恐惧,在五十多岁的时候降临在福全身上,且随着那封所谓“狂疾痊愈”的复立太子诏书达到顶峰。他那明君贤王的世界观彻底破碎了,回顾过往,仿佛他一直走在迷雾之中,而迷雾散去后,露出了窄道两侧的万丈深渊。
八爷回宫复命说“裕亲王油尽灯枯,许是就在这几日”的时候,福全就陷入了昏迷。第二日康熙确实亲自出宫去看望这个一同长大的老哥哥,但却没能与昏迷中的福全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裕亲王福全,薨逝了。
作为康熙一朝的贤王,福全享受了最高规格的哀荣,有豪华的棺椁,有超大型的水陆道场,也有可观的陪葬品,皇帝为他诵读祭文,皇子为他披麻戴孝。而在继任者方面,其子爱新觉罗·保泰承袭亲王之位,成为第二任裕亲王,没有降等为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