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一更

琳琅几是疑心自己幻听。她惊茫抬眸看向穆骁,见他在小声试说了这一提议后,眸光更亮,语气更加确定,几是欢快地再一次道:“朕背你!”

不仅说了,竟还真在她面前低身,要她攀身上来。四周惊望的目光,如无数道灼烈的光束,射向这里,而穆骁明亮蕴笑的眸光,比那所有光束,都要热烈,有无数的话,漾满在他明亮温柔的眸子里,而他笑着开口说出的,只是轻轻的一句,“上来啊,朕背你。”

犹豫片刻后,琳琅想着夜间龙舟之事,没有在这时候,违逆穆骁的圣意,依他之言,靠上了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任他将她背起,向着巍峨的紫宸殿,一步步稳稳地走去。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大晋初年的秋天,她那时,就因不得不与穆骁虚与委蛇,任穆骁背过她一次。记得那时,她还因此,恍惚记起少时昭华背她的情景,尽管那记忆情景中,背着他的少年,并未回头,但她知道,那就是昭华,她的昭华,而不是所谓的“少年阿穆”。

正想着,穆骁又开始用所谓的“少年阿穆”来欺哄她,他似是“触景生情”,轻声向她讲述,他少年时第一次背她的往事,笑说他那时有多欢喜有多紧张,说他感觉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身体都僵住了,而周身血液上流,她在他背上唤他“阿穆”,他一直不理会回头,并非是他冷淡,而是他不敢回头,怕叫她发现,那个素日里冷峻的少年杀手,此时脸庞早已红透。

虽知穆骁所说的,都是谎话,但这些谎话,皆披着一层清甜的外衣,如裹着温暖的阳光、清凉的雨露,若单纯只当故事来听,倒有几分动人。琳琅沉默地听着穆骁的话,极力忆想少时昭华背她的场景,苦寻那段记忆不着,而穆骁正轻说着的谎言,却强硬地侵|占进她的脑海中,令她越想越是心神迷恍。

上方的日光耀目,也似加剧了她心神的迷乱,使她恍惚到,一时似是二十六的顾琳琅,一时又似十六岁的顾琳琅,此刻不知正靠负在谁的后背上。她在炫目的阳光下,望着身前人穿着的龙袍,望着他的乌发、他的帝冠,心中一壁甚觉身影熟悉,熟悉地像刻在了她的心里,一壁却又十分迷惘,需在心中,不停地叩问自己,是谁……他是谁……

一声声的心问,没有答案,只是让琳琅,越发精神恍乱。被背负着,通望紫宸殿的路上,她几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直到下首众人山呼万岁,琳琅才惊觉自己,已然置身万人之上,而她身边的晋帝穆骁,正轻牵着她的手,含笑看她。

刹那间,琳琅几要以为自己,就是穆骁谎话中的那个少女,她与少年阿穆识于微时,多年后,少年阿穆,成了新朝的君主,依然遵守从前同她许下的诺言,永不相负,他已身在江山之巅,便也要将她捧到万人之上,要她与他并肩而立,一世相守不离。

如云雾萦绕不散的迷思,在她目光,望及下首孩子的瞬间,立即震散。因为看到阿慕和呦呦,她和昭华的一儿一女,琳琅很快清醒过来。她暗定心神,将那些不该有的混乱迷思,尽皆抛之脑后,全心想着夜里的大事,在此时此刻,温顺地做穆骁一日的妻子,一日的皇后。

封后礼毕后,离夜间的龙舟晚宴,还有大半日光阴。这大半日的时间里,穆骁令朝臣侍从皆退,与她和阿慕、呦呦,如寻常人家的一家四口,偷浮生半日之闲,惬意游乐。

穆骁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而琳琅表面的温顺下,心中也暗蕴欢意,因再等上大半日,等到入夜登上龙舟,她就可与昭华相见,她真正的夫君,而非身边这头披着羊皮的豺狼。

因为白日里这场封后典礼,呦呦和阿慕,今日也穿着得十分正式隆重。这是自楚朝亡后,阿慕头一次穿着如一位皇子。琳琅知道,因为穆骁这些时日里厚待阿慕,近日甚有荒唐流言传出,说爱她爱痴了的晋帝,体有暗疾,无法生育,大晋朝未来的皇位,将会因晋帝“爱屋及乌”,落到前朝皇子手上。

这流言,既荒唐地惹人发笑,又让不少人,在笑嗤之余,不禁暗生恐慌,只因晋帝,因她做下的荒唐之举,早已不止一件。琳琅心里清楚,穆骁的种种荒唐,实则都是因为他爱他自己,这种爱己之人,绝不会将皇位拱手于昭华的子嗣,这流言,甚是无羁,但,保不齐有人会偏信这流言,真觉穆骁能为她疯到这种地步。

这种人心惶惶的偏信,对她和昭华,是有利的。表面的稳定太平下,时势暗流,愈乱愈好,愿穆骁,能溺死在这暗流里,而她与昭华和孩子们,可激流而退,从此海阔天空。

整整一个下午,琳琅都暗暗守等着夜色的降临,而穆骁,像因终于在典礼后,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名分”,已心情舒畅地,沉浸在这一家四口的表象里,一举一动,都在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甚在她面前,笑着授起阿慕武艺来。

琳琅知穆骁绝不可能真心厚待阿慕,暗忧他会借着教授武艺、伤害阿慕,紧张地牵着呦呦,在旁看着。好在未动刀剑,穆骁只是随折了园中两根花枝代替,没有刀光剑影,有的只是随一大一小的矫健练武身影,而纷飞如雨的蔷薇花瓣。

“刀风”阵阵,引得两旁花架上的粉白蔷薇,纷纷离枝。身边的呦呦,仰望着漫天花雨,高兴地拍起了小手。琳琅正随呦呦看着,听穆骁忽唤了声“琳琅”,朝他侧首,见穆骁以木枝挥动劲风,削下了一朵盛开的木槿,那带梗的木槿,在劲风之下,直直向她鬓边飞来,稳稳地插在了她的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