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听到大哥一句“对不起”,泪水如决提洪流,倾泻而下。大哥竟然说“对不起”——竟然向自己和子周说“对不起”……
子释微微后仰,倚在靠枕上,合上眼帘,悠悠道:“我前些天……睡着的时候,梦见好多人。爹爹、娘亲、小姨娘、红玉姐姐、翠翘姐姐、怀叔……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他们了……然后就听见你俩在后边哭,于是赶忙回头去找……”笑笑,“找到一看,明明记得长大了呀,怎么还是两三岁的样子?……”
子归趴在子释膝头:“只要大哥肯醒过来,我们……回去两三岁也好。”
“傻丫头。”子释拍拍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忍俊不禁:“最离谱的是,分明梦见的是王夫子,转眼却变成了翰林院陈阁老,骂我疏懒懈怠,疲沓敷衍,抄着戒尺要敲我脑袋——这一下竟给敲醒了!”
双胞胎破涕为笑:“早知道,不如请陈阁老来家,大哥这病早该吓好了。”
子释点头:“还真没准。”
想起梦中那个重叠回响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来来去去只有两个字:“等我等我等我……”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无处不在无所不至。一旦醒来,立刻随着梦境模糊消散,终与时间一同流逝。明知徒劳无功,仍旧不甘的细细回味。
忽然,子释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住了:那么多逝去的音容笑貌,为什么……没有他?为什么,他不在彼岸迎接,而是于身后要我驻足等待?
心湖阵阵涟漪泛起,痴痴浸没其间。波流起伏包裹着自己,与复苏的脉搏心跳共鸣:“等我。等我。等我——”
看子释仿佛闭目养神,子归试着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睁开眼。沙平潮退,风止浪息,一切复归幽深平静。
也许,年幼的弟妹也好,骂人的陈阁老也好,还有……那人执着的呼唤也好,都不过心中放不下的几个念头而已。前两个尚且留着实实在在的牵挂,第三个……大概纯属自己生成的一点痴心妄想,从今往后,永存于梦中,深埋在心底。
如此而已。
那又怎样?子释听见自己说:总比没有好,是吧?
如果死亡是一个终点,今生今世所有痕迹都将随着它的到来而湮灭,那么,保存回忆与思念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如果死亡是另一个起点,泪水与鲜血只不过在轮回中沉淀累积,那么,来世比今生更不堪忍受,又何必急于背着上一轮的重负重入红尘?
自古艰难唯一死。怎敢一死了之?
活的是这辈子,就在这辈子慢慢消化吧。
时间的激流冲刷一路风尘,落入伤口的砂石依然可以病蚌成珠。
——我有的是事情可做,干什么急着死?
第二天早饭后,子归厨房煎药去了,子释开了窗看桂花。
李章和尹贵捧着大堆篮匣瓶罐往后院走。经过窗前,李章道:“少爷惦记这树花,我一会儿折几枝进屋给少爷看,别在这风口坐着。”
“我就瞧两眼。掉得差不多了,折它作甚?不如把地上的扫扫筛筛,腌糖桂花。”见他俩张着双臂都抱不拢,问,“这又是谁家送来的?”
“尹老爷府上拿来的时鲜果子,还有席大人差人送的南制小菜。”
子释于是想起自从病情好转以来,几乎天天听说有人送东西,却不见主人上门。心下奇怪,问:“请人进来坐坐没有?不论来的是谁,好生招呼着。”
李章稍稍一愣,道:“有小姐照应,少爷您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急急忙忙走了。
午后,难得一缕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投在屏风上金灿灿的。子释觉得精神一振,搬了圈椅靠在窗边晒太阳。模模糊糊瞥见几个身影在对面檐下廊边动来动去,却没有声音。悄悄推开窗扇,原来是李文领着平安吉祥四人正抬头弯腰摸索布置,也不知在干啥。
“阿文。”
李文明显吓一跳。
“过来,我有话问你。”
“少爷不是在睡午觉?是不是被吵到了?我们这就换地儿,少爷接着睡……”
“你们几个在那边干什么呢?”
“呃,除除杂草……”
“眼见就立冬了,除的哪门子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