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刻钟的惊心动魄足以让他们的处境天翻地覆。明楼蹙眉思索,摆在他面前的线索太少,雾里看花,他看不清,但是毫无疑问那个灰帽子身上疑点重重。

他问明诚:“你说你见过那个人?”

明诚立刻回答:“我在贵婉那里见过一张合影,六个人,四男两女,戴灰帽子的男人就在里面。他个子高,站在后排左侧。贵婉在前排。”

“照片上还有谁?”

明诚摇头:“我不认识。照片夹在花卉百科里,贵婉小姐用那本书做密码底本。有一次她翻书掉了照片,我偶然看到。”

“她没有提起过合影里的人?”

“没有,但是照片应该是在北方拍的。”明诚清晰地回想起那张照片,“背景是普通楼房,门口条牌最上方是国立二字,其余的被遮住了。他们穿棉袄长衫,后排右侧的男人戴了一顶皮毛帽子。”

“可能是贵婉的校友。”明楼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他,“你可以画像吗?”

明诚没有马上回答。

他只见过那个男人两次,一次是落在自己脚边的照片,一次隔着数米远从楼上俯视,精确画像的难度很大。但是明楼这么问必定有他的原因,也许他们可以从这个人入手,抽丝剥茧,茧丝的一端就在他手里。

他生出一股信心,迎上明楼的视线:“我可以试试。”

中法友好商会明面上是旅法中国商人发起的贸易促进组织,实际上,大宗日用商品交易背后是巴黎中共地下党向国内传送物资和人员的渠道。

商会在法国采购医药物资,登记上船。货轮经停香港,由长城公司提货,货物经汕头大埔一线的红色交通站运抵苏区。剩余的西药在上海吴淞港卸货,供应沪上十来家药行。其中一部分以济世大药行的名义存放在法租界的码头仓库,再由药行老板田鲁宁移交给中共上海静安支部,转送到平津地区。

济世药行的账目由田鲁宁做平,法国这边的采购和出货以商会的名义进行,实际操作人是明楼。明诚从列宁格勒回来,跟着学了一段时间,明楼把全部事务交给他打理,明诚以勤工俭学的学生身份出入商会不容易引人注意。

上海、香港、巴黎三个地方,必定有一处出了纰漏,才暴露了这条运输线。

巴黎和香港应当无虞,上海……

想到万里之外的故乡,明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淞沪会战,国军苦战三个月最终撤退。十一月,日军占领上海,自那以后,他们一直没有收到静安支部的消息,外围的联络员也无法穿过敌占区与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

运输线暴露会不会和支部失联有关?

明楼蓦然觉得室内安静极了。他从烦杂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发现笔尖和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消失了,明诚已经画完了人像,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画好了怎么不出声?”

明楼的笑容很淡,掩饰不了眼里的倦意。他拿了画像端详,半天没有说话。

明诚很少见到他这般严肃。明楼总是从容的,游刃有余地在各种人和事之间周璇应对。明诚羡慕那样的丰华气度,不知不觉间,举手投足都是他的影子。在巴黎参加酒会聚餐,旁人都说他们兄弟气质相似,明楼肯定也有所察觉,但是他从来不说什么。他沉静无言的目光和似有还无的微笑属于明诚无法参透的那一部分明楼。

“是不是画得不好?”

明诚打量他的神色,思忖着也许可以再修改一下。

然而明楼折起了画像,说:“画得很好。我见过这个人。”

明诚惊讶极了,视线追着明楼:“在哪里?”

明楼一字一顿:“三五年。在哈尔滨警察局。”

耳边轰然炸响,明诚扶了一下桌子,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等到这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过去了,可怕的想法渐渐成型。

“大哥,这个人会不会是出卖我们的叛徒?”

巴黎的交通站几乎一夕之间全军覆没,到底是谁出卖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