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明楼,明镜牵着明台。他们立在黑色的潮水里,远远地朝他望来,肃然无言。
浩大的喧嚣骤然归为宁静。火车驶出隧道,再次穿行在黑暗无边的旷野上。明诚恍若梦醒。车厢里悄无声息,走道对面的座位,有人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看书。邻座的小女孩睡着了,枕着母亲的手臂。他置身在安静的车厢里,在驶往巴黎的夜车上,战场远在万里之外,这里宁静如常。
他使劲在腿上掐了一下,皮肉觉着疼,可是没到心里去。他的心鼓胀酸涩,装满了他的家与国,什么痛也感知不到。
眼眶发热,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是干的。
火车迎着晨曦驶入巴黎北站。明诚在车站见到了赵先生,略说了两句,便急切地问起上海的情形。赵先生有备而来,递给他一纸电文。
电报是明楼发来的。电文很短,只说家中一切安好,嘱咐他安心读书。
明诚逐字看过去,心里的酸胀统统化作了泪,试图破闸而出。他死死忍住了。
人群如潮水,随着列车进站出站,奔涌消退。他步入巴黎冬日的阳光下,却像置身在上海阴雨连绵的冬季,止不住地打颤。
信是一个月后到的,厚厚一沓信纸,一半多是明台的日常流水账,附在明镜的亲笔信之后,明楼的信单独封一封。明诚这才知道突如其来的战事其实早有预谋。
虹口闸北遭日军飞机轰炸,东方图书馆毁于大火,平民死伤无数。阿玉的家也遭了灾,村庄被炮火夷为平地。母亲带着妹妹阿香逃到上海,半路上害了病,让阿香一个人去投靠姐姐。大姐见阿香还不满十岁,瘦弱可怜,就收留下来,差人寻到她妈妈送医救治。
明台在信里写他教阿香识字,还教她讲简单的英文和法文。家里终于来了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他尝到了当哥哥的滋味,字里行间都是得意。可惜好景不长,过了半个月来信说,开学拉丁文考试又不及格,吃了大哥两记“毛栗子”。小孩子字迹张牙舞爪,愤愤抗议旧式体罚。
明诚收信即回,给明镜和明台的信很快写完,写给明楼常常要思量半天,最后只拣一些课业读书的事同他说。
明楼不定期回信,很少谈及自己的近况,偶尔顺着明诚提到的书,罗列书目,说若是感兴趣可以找来看一看,又嘱咐他不要成天埋头读书,多出门走动。图书馆是好地方,巴黎的博物馆也很不错。
三四页信纸,明诚可以翻来覆去读上数遍,琢磨出一个既熟悉又新鲜的明楼。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和明台更像是兄弟,明楼于他,则复杂得多。
五月,明堂到巴黎办事,受明楼所托和他见面。明堂问他愿不愿意选修化学,将来为明家香调制配方。明诚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多一门课,多一份忙碌,他既应付得来,也不在意。
下午的课到六点结束,离晚餐时间尚早,他便去学院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
咖啡馆是个热闹地方,文人、学生聚在一起谈论哲学和政|治,常常因为观点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从俄国十月革||命到眼下巴黎如火如荼的罢工运动,在上海人人对共||产||主义谈虎色变,在这里无需噤若寒蝉。
明诚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听别人辩论,慢慢吃着咖啡和蛋糕,翻阅当天的报纸。
他小时候读书勤快,养成了边吃边看的习惯,在家有明镜管着,不得拿书上餐桌,到了法国又故态复萌。
看完报纸,他顺手拿了一本报刊架上的小册子,打算就着蛋糕读完。然而,刚读到开头几行文字,他惊讶得放下了叉子。
两年前,他在四明弄堂口的书铺里找到一本小册子,薄薄一本包得严严实实,连书名也看不见。林老板不同意卖给他,也不让外借,他只能在书铺里囫囵读一遍,很多地方不甚明了。隔了几天再去,正撞见警察查封书铺,林老板也被带走了。
他不知道书名,只记得零星章节,跑遍上海的书店都没有找到。此时,他比照记忆逐行细读,愈发肯定手上的册子就是那本书的法文版。
他惊喜万分,恨不得跳起来和旁人分享他的喜悦和激动。
指尖划过书页,他翻到封面,轻声念出书名——Manifeste du Parti communiste。
心中敞亮,好似最后一块拼图归位,一切尘埃落定。
付账的时候,明诚瞥见吧台边贴了一张手写告示,好奇地看了一眼。
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依然精神抖擞的法国老头,见明诚是熟客,微笑着对他说:“欢迎参加。”
“读书会?”明诚看清了告示上的书名,正是他刚才看的小册子。
“每两个星期一次,就在我们这儿二楼。”
明诚笑了一笑,说:“我来”。
礼拜六没有课,明诚到得比往常早。读书会还未开始,他点了咖啡,直接去了二楼。
楼上辟出了一角做储藏室,空间比底楼局促不少,只摆了五六张桌子,中间那张桌子旁坐了一位女士,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打量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