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大姐。”

明诚低头垂手站着,他不声不响的模样看着是很乖顺的。明镜叹了口气,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手腕还有些颤抖。

听到明台失踪,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汪家,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场车祸,几乎被恐慌压垮,全凭一股心气撑到现在。她把冰冷的手指收紧了攒在手心里,连同那些没人看见的恐惧和惊惶一并咽回去,牢牢堵住心里那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明诚伸手想要扶她,她轻轻拨开他的手,一个人上了楼。

明诚仰头看着楼上卧室的门开了又合上,留下一室寂静。他无措地站了一会,拿不准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认错,但是如果不说,今晚肯定无法安睡。他往大哥的书房看了一眼,那里自然没有人可以替他解答。他捏着手,踟蹰着往楼梯那边走了几步,突然折回来,去了厨房。

阿玉在水池边洗碗,见他进来,草草在围裙上擦干手,迎上去问:“阿诚少爷想吃点什么?”

明诚摇头一笑,朝灶上冒着热气的砂锅看:“你在煮大姐的甜点心?”

“嗯,红枣银耳羹,很快就炖好了。”

“我来看着,你去忙吧。一会我给大姐送上去。”明诚对她笑了一笑。

阿玉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刚才在客厅说话,明镜的声音不轻,她全都听见了。她来明家做工七八年,还是头一回见大小姐对阿诚少爷发这么大的火。

她隐约猜到了事由。最近她几乎天天在街上见到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四处发传单,逢人就说,日本占了东北三省,国联决议是废纸一张,他们很快就会占领全中国,中国国民不分男女老少都应当行动起来抗日反侵略……他们语速极快,但是字字清晰,是说了无数遍的。

阿玉不懂什么国联决议,但是东三省沦陷的事是知道的。想到沪西的日本兵,她不禁忧虑起来,如果真的打仗,会打到上海来吗?在乡下的妈妈和妹妹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明诚。明诚守在灶边,不时用一柄瓷勺在砂锅里轻轻搅动。他像是在沉思,看着有点严肃,和平日里温和的样子很不一样。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打扰他。

没有发生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不管怎么样,城里有军队,有商团民兵,应该比乡下安全。她想把家人接来上海,再过两年,等妹妹阿香大了,可以接替她来明家做事,她去厂里找份工,两份工资足够养活三个人了。她只盼这个虚弱的安稳世界可以支撑得长久一些,好让她实现些许微小的愿望。

热气冲破砂锅盖上的小孔,噗嗤噗嗤响,阿玉听到声响回过神,明诚已经调小了炉火,改用微火炖了一会,盛出一碗端去楼上。

明镜开门见到阿诚,不由得楞了一下。她已经卸了妆,脸上的疲惫遮不住,和盘起的头发一起散下来,裹在淡褐色的羊毛披肩里,整个人看着单薄了许多,像一幅褪色的画。

明诚心里一酸,喊了一声“大姐”,端着托盘在门口站住了。

“进来呀。”明镜眼眸闪烁,对他轻轻地笑了笑。

这一笑,她又变成他熟悉的大姐了。

明诚把托盘搁在桌上,站着没有动,回头对上明镜的视线,歉然地垂下眼睫。他小时候常来大姐的房间,和明台一起窜上蹿下,打打闹闹,近两年来的次数少了,他都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有些局促,先前在楼下打好的腹稿烟消云散,字句在眼前溜过,他捉不住。

明镜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早就消了气,不仅不生气,还有些感动——她没想到阿诚会亲自送来甜羹,这孩子啊……总是有心的。

她示意阿诚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阿诚啊,刚才姐姐说话急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大姐……”明诚瞬间睁大了眼睛,又要站起来,但是明镜伸手按在他肩上,把他按回椅子,他只好低下头,轻声说,“我该向大姐道歉,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劝……”

埋头吭哧吭哧说了半天,不见回应,明诚局促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明镜含笑的眼神。

“好啦,这是要开道歉大会吗?”

明镜抬起手,抚过他的头发。阿诚的头发比明台的软,蓬松柔软的发丝蹭在手心里暖烘烘毛茸茸的,像极了小动物,她忍不住又摸了两圈。

明诚的耳朵尖红了。大姐的手比大哥软,袖口有清雅的香水味,叫人想要软下心依恋。他温顺地垂着头,心里像含了一块化开的蜜,黏糊糊地甜。

明镜笑眯眯地揉着他的脑袋,忽然哎呀一声,匆匆起身,从沙发上的手包里找出一只信封。

“我差点忘了,今天船务公司把船票送来了。你说二月上旬之前要到巴黎,我照着这个日程定了二十三号的船票,到巴黎差不多是一月底。本来我想让你过了新年再走,但是船期没有准数,还是提早出发的好。”

明镜把信封递给他:“我订了英国公司的轮船。上海到巴黎路途远,英国轮船大一些,海上起风浪,也不会颠得太难受。”

明诚从信封里抽出船票,看到上面的铅字,不禁愣住了:“大姐……这是头等舱?”

“是呀,怎么了?”明镜见他迟疑,以为船务代理搞错了舱位,等看清了确实是First-class才放下心,“没错,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