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团纠结不知从何而起,现在再看,真是十分可笑。他沉默片刻,抬头对明楼说:“谢谢大哥为我说话。”
明楼的手收紧了一些,笔直望进他眼底:“阿诚,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遭遇了不如意,心里就生出恶意,不分青红皂白逮谁咬谁。”
“你不必理会那些人,只需记着你是我明楼的弟弟,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知道吗?”
阿诚觉得有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掌在他胸口有力地按了一下。他离开了弄堂,也把一堵心墙背出了弄堂。这堵围墙用心气勉强筑成,帮他捱过最难熬的日子,坚硬也脆弱。现在明楼握着他的手,给了他无限的肯定和勇气,残墙摇晃塌落,砸出隆隆声响,把他心里某个地方夯实了。
他低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明白。”
明楼顿了一顿,侧身伸手从大衣的外兜里掏出一只扁纸包,油纸揭开,底下是棕褐色的糖块。
“梨膏糖,治咳嗽的。”糖包递到阿诚面前,明楼软了声音又说,“吃了就不咳嗽了。”
梨膏糖都切成了小块,入口有梨子的清甜,粗粝的苦味刚冒头就被浓浓的蜜味盖过。阿诚以前也吃过,但是从未觉得这甜中带苦,苦溶于甜的层层滋味这样鲜明。
他的大哥,像所有努力哄弟弟开心的哥哥一样,带着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吃吗?”
他先是点头,又答了一句好吃。明楼笑得心满意足,把剩下的糖包好塞在他手里。油纸上沾了店里的香药气,明楼随身揣着糖包,极淡的香味被他身上的温度薰发,若有若无,柔暖安心。
明镜已经站在对面廊下看了他们一会,这一大一小一个蹲一个站,乐呵呵地相视而笑,傻兮兮的。她忍住笑,扬声问:“你们两个在讲什么悄悄话呀?笑得那么开心。”
像被撞破了秘密,阿诚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明楼掌心里抽出手。明镜牵了明台走过来,埋怨明楼忘记吃饭时间。
明楼笑说:“我们正要过来。”
阿诚见大姐朝自己看,以为又要问悄悄话的事,有些紧张,明镜却说:“周妈妈做了清炖狮子头,冷了就不好吃了。”
明台使劲点头。他被大姐牵出来找人,心里惦记砂锅里的肉丸子,上来拉了阿诚就往回走,一路拖长声音喊:“快点去吃饭,我饿死啦。”
“什么死不死的,难听。”
明镜跟在后面教训他家里的忌讳,于是他换个字继续喊,一口一个饿昏了饿惨了更加不忍卒听,明楼哈哈大笑,两个小人一溜烟跑没了影。
他们并肩在廊下慢慢走,交换一个眼神,要问的和要说的就都明白了。明楼玩笑似地感叹养孩子真操心,见姐姐扑哧一笑,立刻趁热打铁补上一句,更加觉得大姐不容易。
“少拍马屁。”明镜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没好气地轻哼。晚饭摆在内堂屋,走过角门就能看到回廊尽头的饭厅,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明楼:“你今天寄走的信里,是不是有一封给那个姓汪的?”
头顶的剑悬了一天终于掉落,明楼心里蓦然一松。他坦然承认,解释说只是逢年过节问候师长,和给其他人的信一般无二。
明镜沉下脸:“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算盘,但是明楼,你给我记牢了阿爸的话。”
她把话一字一顿扔给他,说完转身就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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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苏州冬日 (四)
列个时间:1926旧历年,明镜29岁,明楼22岁,明诚13岁,明台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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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六月,明镜去了一趟南京。
她本不必亲自去,电话电报都能联系到明楼,然而租界的枪声叫她心惊,电话打到学校,那一头答复“哪里还有学生上课都上街去了”。她顿时跳起来,匆匆订了车票,临出门看到明台和明诚手牵手站在楼梯上,沉默不安,索性把他们也一道带去。
金陵多日无雨,空气闷热粘腻。学生堵住半条马路,手执横幅喊口号,和上海的情形相差无几。明镜坐立难安,一路找去学校,终于见到了明楼,也见到了汪芙蕖。他和明楼一同从教学楼里出来,堆起满脸笑,称呼她大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