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坐针毡。
她的夫君,大曜的帝王,他、他好像……不太正常。
最后,红烛燃尽,芙蓉暖帐低垂,她为皇帝宽衣。
然后,他吐了。
他在她身上吐了。
她吓得浑身冰冷,骨头都僵硬。她以为自己犯了杀头的重罪,皇帝马上就会叫人拉她下去,打入大牢,择日问斩。
可皇帝什么也没做。
他对她的恶心,并不妨碍他圆房。
他做这事,就像召见朝中奸佞,就像批阅厌烦的臣子的奏折,公事公办。
天明前,他离去。次日一早,圣旨到。
皇帝晋了她的位分,影贵人。
他仿佛很宠爱她。
她不明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有时害怕得罪天子而不自知,有时又虚荣。
因为,皇帝是看重她的。
他不仅给她位分,还赐她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她从一介疲于为生计奔波的草民,一跃成为明光殿之主,圣宠不衰。
后宫的妃嫔瞧不起她。
她们出自名门,家世好,教养好,看不上她的一穷二白,更轻视她做惯了粗活,变得粗糙的手。
那又怎样?
她的手迟早会养得和她们一样洁白柔软。她的弟弟得叶家栽培,兴许就能闯下一番事业,出人头地。更重要的是,皇帝喜欢她,不喜欢她们。
嫉妒罢了。
她继续沾沾自喜。
直到那天,叶初回宫。
皇后携昭阳长公主外出有一段时日,回宫当天,妃嫔挨个上门请安,她磨蹭到最后才去。
那实在不合规矩,显得傲慢,目中无人,且无知——皇后刚回宫,天快黑了,她还打搅娘娘休息。
她当时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害怕。
叶皇后是皇帝的正妻,她是得宠的小妾。
在她贫瘠的脑子里,这意味着皇后会背着皇帝来阴的,可劲儿的折磨她。
她一边去凤鸣宫,一边愚蠢的打发宫女去请皇帝。
她被欺负了,好歹有个靠山。
叶初用过晚膳,正在下棋。
茶几上摆一个棋盘,她与自己争斗,黑白两子都是她麾下的兵将。她拈棋摆阵,自娱自乐,从容而悠闲。
而她,她僵立在原地,久久无声。
只一眼,大彻大悟。
她捏紧手指,指甲深陷掌心。她咬着牙关,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什么宠爱,什么喜欢?
全是骗人的。
影贵人。
她是皇后的影子。
有个五、六岁的红衣小姑娘陪在叶初身边。小姑娘见到她,惊讶的说:“叶初,她和你好像!”
一字一字,锋利如刀刃。
她额头上沁出冰凉的汗,眼里盛满滚烫的泪,喉咙堵得生疼。
良久,她低垂头颅,弓起腰背,艰涩的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名宫女轻声道:“少主,陛下刚封的影贵人。”
昭阳长公主叫她叶初,侍女叫她少主,只有她叫皇后。
叶初侧目。
皇后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不带重量,却让她心酸。她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手背上,烫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她啜泣着,狼狈拭泪。
委屈,愤怒,痛苦,屈辱,自嘲。
那一瞬间,她无地自容。
昭阳长公主说:“叶初,她在哭呢。”
她更觉羞耻,袖子狠狠擦过脸颊,划出一阵尖锐的刺痛。
“绛儿,传令下去。”叶初道,“即日起,影贵人的封号,改为——”她一顿,看过来,询问,“福禄寿禧,禧贵人如何?”
“……任、任凭皇后作主。”
“那就定了。”皇后吩咐完侍女,转而吩咐她,“禧贵人,过来。”
她走到皇后身畔,始终低头,垂着眼睛。
叶初看她片刻,问侍女要来帕子,递给她。
她缓缓地伸手接住,攥在掌心。
“事已至此,再难回头。”叶初道,“从今往后,多想一想怎么让自己好过。前尘旧事,不愿记住的,趁早忘掉。”
她用力点头。
叶初笑笑,“没事了,回去吧。”
她转身,猝不及防,撞见皇帝站在门外。她心头一跳,惊恐交织。
陛下在那儿待了多久,听了多少?
她多虑了。
皇帝看不见她。
叶初在,天子眼中只有叶初。他问:“你找我?”
叶初说:“没找。”
皇帝沉默许久,冷冷道:“我当作你找了。”
叶初:“随你。”
皇帝拧眉,“昭阳,出去。”
他命令皇妹和宫人离开,昭阳公主走到门口,回头,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皇帝一无所觉。他走近,眼角余光瞥见她,目光骤冷。她吓了一跳,慌忙告退。
很久以后,她才得知,那段日子,帝后不和,总是吵架、冷战。
也许,正因为如此,皇帝宠幸她。
可是,直到今时今日,她仍不明白,究竟出于怎样不得已的理由,皇帝才会忍受作呕的心,明明痛苦,也坚持临幸她?
不,不止她。
叶初以外的所有女人,皇帝都厌恶,她并非个例。
皇帝冰冷、美丽的面容下,心和魂魄扭曲不堪。
皇后却温和。
人人拥戴叶初,她也不例外。
叶初是一个,很难叫人反感的存在。
她强大,尊贵,清澈而通透。
世人在她面前恍如透明,她轻易看穿人心,却不加审判。善与恶,纯真与阴暗,人性的黑白两面,她一视同仁。
因此,人们在她身边,总能享受心安理得的平静。
除了皇帝。
他是个疯子。
叶初不在宫里,他发疯。叶初回来了,他更疯。
叶初不在乎。
她每天去凤鸣宫请安,叶初从不主动提陛下,只字片语都少。
因此,她认为,叶初打从心底瞧不上这座巍峨的皇城。
皇帝爱叶初,嗜她如命,叶初却不因为天子的偏爱而自满、虚荣。她亲近的人,甚至从不称她为皇后。
荣华富贵,皇后之尊,她根本不在乎。
“娘娘。”明容稚嫩的声音拉她回到现实,“先皇后是个怎样的人啊?”
“……太子没告诉你吗?”
明容心想,告诉了,只挑不好的说。赵小秀总说别人坏话。
她沉默。
禧妃笑了笑,“叶皇后是一个温柔的人,平易近人,对待太监、宫女,对待我们,对待公主皇子,同样随和——可她与你我,与天下万万人相比,又非同类。”
“非同类?”
“……完全不在一个境界。”禧妃长叹,“玉贵妃善妒。有一年,她对我,对另一个妃子……叫什么来着?记不清,她早死了。玉贵妃打压我们、欺负我们就罢了,她一向仗势欺人,可她竟敢妒忌皇后,言语多有冲撞。”
“玉贵妃嫉妒皇后,又听皇后的话。叶皇后逗她,像逗小猫小狗,一点就燃。”
“我在叶皇后面前排挤她。我说,同样出自将门之家,贵妃成天就知道钻研后宫妇人的争斗,哪儿像皇后娘娘,心中装的是江山社稷。叶皇后只在提起边关战事、赈灾储粮的时候,才最上心。”
“我以为我夸皇后,她听了高兴。”
“叶初却说,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心和眼睛都会欺骗你。”
明容问:“什么意思?”
禧妃低声回忆着:“‘人只有做自己在意的事情,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否则,纵然满足了全天下的人,满足不了自己,不过空留遗憾’——这也是叶初说的。在她眼里,玉贵妃的妇人心计,她的江山社稷,都是满足自己,不分高低。”
明容想,那赵小秀呢?
叶皇后在意的事情之中……没有他么。
禧妃道:“叶初从不批判任何人。”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叶初和叶爷,这对兄妹实在相似。
同样高不可攀,同样难以捉摸,同样对万物洞若观火,同样身处人间却置身红尘之外。
叶初温和,叶爷冷血。
叶初回宫不久,去了将军府。
听说,少帅和叶爷一言不合起争执,兄妹不欢而散。
听说……起因在她。
她寝食难安,终日忐忑,行尸走肉了好些日子,终于盼到叶爷进宫。
她等在凤鸣宫的必经之路上,拦下那银发雪衣的男子。她怕爷和皇后因她闹得不愉快,爷记仇,拿她无辜的家人出气。
她急红了脸,磕磕绊绊的致歉、求饶。
叶爷听她说完,微微一笑。
他笑了?
她茫然,手足无措。
叶爷心情甚佳,耐着性子,为她解惑:“妹许久不归家,多亏你,上个月,她才回来。你做的很好。”
他扬长而去。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叶爷开口。
她做的很好,好在哪儿?
她得不到皇帝的心,更得不到他的信任。她心灰意冷,不再奢求这些飘在天边的虚无东西。她斗不过玉贵妃,只有受气的份。她帮不到叶初,就连伺候人也笨手笨脚,远不如绛儿姑娘心灵手巧。她无法照顾太子。小太子年幼,警惕心却强,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她的‘好’,她的价值,仅仅是让叶初回一趟将军府。
所以,弟弟流的血,王郎一家的苦难,她失去的人生,算什么?
命如草芥,人似尘埃。
……尘埃而已。
明容问:“娘娘,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