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侯内心叫苦不迭,面上带着笑,百般的恭敬。
终于,客套之后,太子随口一问:“听说,明大姑娘病了?”
南康侯叹气:“病得难受,起不来床。”
太子道:“孤此番带来宫中秘方,不妨一试。”
南康侯不想试。
容容得的是心病,见了太子,只怕病情加重。可太子一番好意,他又拦不住,只能带路前往听月闲居。
半道上,太子驻足,望着不远处。
南康侯看一眼,说:“殿下,那是微臣的次子,明渊。”
明渊正在和侍卫争执。
他在自家园子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不知哪儿来的官兵告知,封门了,他暂时回不去书房,请他在外头等一等。
南康侯摆手,叫人把明渊喊过来,给太子行礼。
太子看的却是明公子背后的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高鼻梁,眼眸是奇特的琥珀色,并非纯正的神州人长相。
太子盯着他,目光沉如水。
片刻,他微微一笑,问:“那是谁?”
南康侯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人是府里的一名小厮,平时跑跑腿,做点杂活。”
太子不再多问。
来到听月闲居,南康侯吩咐冬书先进房,瞧瞧姑娘醒了没有。
他心里想,不管醒没醒,反正告诉太子睡得死死的就对了。
可少年手一挥,侍卫清场,清光院里的闲杂人等,太子直接推门进去。
南康侯急道:“殿下——”
玉英长剑一横,挡住他。
明容听说,太子来了。
她裹着被子发抖,额头发烫,她真觉得自己病了。
于是,她蜷缩在床角,有气无力的道:“跟他说,我得的是传染病,满脸痘痘,浑身疙瘩,手脚流脓——”
冬书头上掉下一滴汗。
赵秀站在床前,听她讲到‘头发大把的脱落’,便抬手,猛地掀开被子。
明容‘呀’的惊叫,慌乱地爬起来,一回头,看见他,吓的抱紧被子,拼命往墙角缩,“你,你怎么可以进来,男女——”
赵秀道:“出去。”
冬书迟疑。
少年目光一扫,“不想走出去,孤叫人抬你。”
冬书行礼,告退。
她把门关上。
门窗紧闭,室内光线幽暗。
明容搂着被子,漆黑的长发散乱,脸色惨白,双眸惊恐万状。
她说:“你出去,你出去。”
声音很小,止不住的发颤,如无助的幼兽。
一只小狗忠诚地守在床边,是她仅剩的护卫。
赵秀瞧她一会儿,弯腰,拎起地上的东西。
……麻袋?
明容呆了呆。
他带麻袋来干什么?里面有什么?该不会有蛇,有毒蝎子,有虫子?或者,袋子是空的,他想把她装进去?
她胡思乱想。
赵秀解开袋子系着的封口,抱出一只巨大的布娃娃。
明容茫然。
赵秀将布娃娃丢到床上。
明容:“……”
她瞥他一眼,小心翼翼的开口:“送我?”
赵秀道:“是。”
明容慢吞吞地触碰娃娃臃肿的小手,又摸摸它的脑袋。
——真奇怪的娃娃,丑萌丑萌的。
布娃娃除了丑点儿,没什么古怪。
明容缓缓地抱住。
赵秀神色不动,眼底有一丝浅淡的笑意,轻如烟雾。
他想,这样才对。
小神女不能离开他。她躲在家里,他出来却麻烦,以后,有这娃娃陪她,便如他在身边。
日日夜夜,永远相伴。
明容低着头,长发散在脸颊两侧,遮住她的半张脸。
赵秀突然道:“明容,你不必在家装死,我找到了你奶娘的女儿。”
“什么?!”
明容震惊。
她从墙角爬到床沿,握住他的手腕,“当真?你真的找到如如——”
“起来,穿衣裳。”赵秀道,“我带你去见她。”
“你——”明容瞪着他,悲喜交织,“你找到了人,怎么不早说?如果早一点,如果再早两天……”
赵秀俯身,微凉的指尖,轻点她眉心。
他的气息也是冰冷的。
“明容,你奶娘死了很久,尸骨都凉了。你装死不见人,也有半个月。”他说,“找人不需要时间吗?找到人,带回京城,又岂是一两天的路程?”
“你、你没说还在找……”
“找到是走运,找不到是寻常。”
“可是奶娘已经死了啊!”
“她含笑九泉,远离肮脏的人世,从此再没有贫穷,饥饿,战乱。你该为她高兴,哭丧什么?”
“我,我……”明容怔了怔,一眨眼,两行清泪掉下来,“我跟你没话讲的!”
她紧紧拥住丑娃娃,泪水埋进人偶可笑的眉眼之间。
她对着娃娃哭,仿佛只有娃娃看的见,听的见,太子不存在。
她,好庆幸。
如如找回来了。
那个姑娘没有死在宁州的山上,没有死在匪窟,她幸运地逃过一劫,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她的亲娘。
奶娘在九泉之下,多少能得一些安慰。
明容的眼泪不停地坠落,仿佛这半个月以来积压的痛苦,恐惧,焦虑,随着泪水涌出而肆意的宣泄。
她一直忍着不哭。
朱妈妈家失火的那一晚,记忆很模糊,她隐约记得脸上湿润,是不是眼泪,忘记了。
到家后,她不哭。
她没有资格流眼泪,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悲伤。
她躲在被窝里,每一天都很漫长,她在漫长的时光中尝尽后悔。她的煎熬只有天地知道,勇气知道,日月都不知晓。
现在,她终于哭出来。
她希望有个人抱抱自己,冬书不在,丑娃娃的小手太短——它若能长出胳膊拥抱她,该有多好。
它不能。
房里没有人,只有太子。
他实在只算半个人,空有皮肉,欠缺人性。
明容透过泪雾朦胧的视线,望过去。
太子站着,冷冷地看着她哭,他的沉默已是救赎。
他带来如如生还的消息,带来希望。
这一瞬间,仅仅是在转瞬即逝的刹那,少年美丽却冷漠的眉眼,映在她哭泣的瞳孔中,光芒万丈。
“明容。”
少年开口,声音平静。
他向她伸出苍白的手,指腹抹去她脸上纵横的泪。
“如果你认为是对的,就去做。”他说,“不要害怕,不要犹豫,无论对错,后果都有我承担。”
明容惊愕。
赵秀没有表情,冷漠刻入骨髓,可他说的话,一字一字,重如千斤。
“我一直在这里。”
少女猛扑过来。
她细细的小胳膊缠住他的腰不放,她的脸埋进他胸膛,她哇哇大哭,于是温热的泪水染湿锦衣。
他心口滚烫,肢体僵硬。
小神女一边大哭,一边呜呜咽咽:“……怎么像抱骨架子?”
她还嫌弃上了。
赵秀举起一只手,却不知应该落在哪儿。
拍她头顶,拍她背脊?
从来没有人拥抱他,世人只令他憎恶。
他站在原地,像一座石雕,从未如此不知所措。
最后,他拍拍她的后颈,算作安慰。
明容哭得更大声,拉住他的手,往她腰上放。
顷刻之间,赵秀从石雕变成冰雕。
小姑娘软得像水,明明饿瘦那么多,抱着还是绵软的。她越哭,体温越热,如火焰燃烧。
少年感到自己在融化。
他希望明容哭久一点,千万别停,否则她一抬眼,就会看见他泛红的耳根。
不可以。
她刚要抬头,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按了回去。
明容果然哭得更厉害。
他松一口气。
哭吧。
她的体温使他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在他夺回来之前,她继续哭。
赵秀在混乱中又想起,文先生问他,何为盛世?
他思考了很久。
在小神女抛弃他,躲在家中不见人的日子,他一直在想。
赵秀垂眸。
明容在他怀里哽咽。
这一刻,他有了答案。
何为盛世?
不是江山大统,五国为一国,不是国富民强,国泰民安,甚至不是边关安定,四海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