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嘶哑,有气无力的。
明容提起茶壶,茶水尚且温热。她倒了一杯,握在手中,慢吞吞地来到紫檀木床前,低声询问:“殿下,你想喝水吗?”
他还在咳嗽。
“……你没事吧?”
明容等待一会儿。
太子咳得停不下来,回不了话。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抬手,指尖才碰到床帐,便被人从里面一把扯开。
她惊呼:“啊呀!”
少年黑发披散,一袭素白的中衣,衣襟上全是咳出的血,星星点点。他的嘴唇、下巴上也都是血污。
“你、你……”明容吓得后退,失声叫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她想起来,何竺说太子病了。
才一天,就病成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难道,他因为被人误解,又被皇帝惩罚,忍不了这口恶气,才突然病倒?
明容猜测着,不免内疚,“你先喝口水——”
“关心我?”赵秀问。
他的脸色苍白,瞳孔漆黑,似笑非笑。
明容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手腕被他握住,吃了一惊,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秀对她笑,目光如水,声音低沉且柔和:“你心里盼着我死,又关心我做什么?我死了,给赵检让出位置,你不该称心吗?”
明容道:“我没有盼着你死,我——”
可他的确会死。
书里,他怎么死的来着?
貌似坏事做尽,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凌迟处死,那又是什么死法?
她不是很清楚,但听着就可怕。
古装剧里,只有当一个人罪大恶极,皇帝怒极的时候,才会下令凌迟处决。
赵秀紧盯她,一瞬不瞬。
他开口,语调带着熟悉的嘲讽音:“明容,在你眼里,天底下都是好人,只我一人十恶不赦。那我死了,不好么?从此,无人挡赵检的道,他前程似锦,自然忘不了你雪中送炭的情意。你本就盼着他好,恨不得我死的。”
他又开始咳嗽,咳出血,血染衣襟。
素白的中衣,鲜红的血,交织成触目惊心的一张画,宛如苍白凄艳的大雪之中,点点红梅盛放,又似褶痕纵贯的白纸上,朱笔凌乱的涂抹。
明容见了那么多血,脑袋眩晕。
“我没有,我没有!”她说。
“你有!”赵秀冷冷道,“你总是不理我,你为什么不理我?只对别人笑,他们值得吗——咳咳,咳咳咳!”
明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知道,他再这么咳下去,会咳死的。
她害怕,从屋里飞奔出去,殿外的门推不动,她便死命拍门,“来人啊!来人啊!快传太医,快叫大夫来抢救!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救命!不是救我,是救你们太子,他真的快不行了,求求你们,谁都行,快来个人罢!”
大门纹丝不动。
屋外,无声无息。
明容跺了跺脚,又去拍窗户,窗户也打不开。
她从殿外跑回去,砰砰砰拍卧房的窗户,想了想,搬起一张椅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窗户砸开。
赵秀倚在床头,看着她折腾。
明容在救他的命呢。
他觉得有趣,高兴极了。
“明容。”赵秀低低的开口,气息微弱,“我真死了,你在我房里,你也活不了,何不陪陪我?”
少女回头。
她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有汗,双颊通红,“你……你说什么?”
赵秀柔声道:“陪我死吧。到了阴曹地府,我挖死人的骨头,给你盖一间小屋子,你剥无头鬼的皮,为我织衣服。如此,也算男耕女织——”
“谁要跟你男耕女织!”明容从惊吓中回神,带着哭音道,“我不想死,你快叫何竺开门,他只听你的话!”
“没力气。”
“你有力气恐吓我,怎么就没力气呼救呢?!”明容跑到他身边,定下神,急切的说,“太子,你要坚强,不可以放弃,不能失去求生欲!阴间很可怕,到处都是血淋淋的鬼怪——”
少年凝视她,微微一笑,“你陪我,我就不怕。”
明容气煞。
他死了,她也十死无生,然后呢?
她被砍下脑袋,黑白无常拖着长长的舌头来抓她,地狱里左一个牛头,右一个马面,每个厉鬼都想吃掉她。
明容的心都碎了,神魂俱裂。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要上天堂,我才不陪你下地狱!”
赵秀便笑。
她哭得越伤心,他笑得越愉悦。
他的小神女多可爱啊。
这辈子,他不准任何人欺负她,不准别人惹她哭,也不准别人逗她笑,她哭笑都得对着他一人。
长乐抱着三崽,跟随玉英穿过九曲回廊。
她拧眉。
太子起居的院落外,聚集了许多人,足有几十名德高望重的大夫。
有的她认识,宫里的御医,他们的学徒也在。还有的多半是民间的名医,带着各自的药童,药童背着药箱,准备齐全。
院子外有戎装侍卫守门,院内只有何竺。
他站得笔直,脊背僵硬。
玉英问:“如何?”
何竺摇了摇头,神情沉重。
长乐凝神,倾听屋里传出的声音。
明容在哭。
她哭一声,便有人笑一声。她呜呜咽咽,那人却笑。
突然,所有声音寂灭。
……怕是不妙。
长乐问:“还不进去?”
玉英低声道:“殿下有命,掷杯为号,茶杯不碎,门不开。”
长乐回头,看了一眼侍卫戍守的院门。
原来,那些大夫在此等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太子哥哥一旦有什么差池,大夫可以就近诊断,他们连药都带上了。
可是,茶杯摔碎的声音,从未响起。
狗太子昏过去了。
他笑她,笑得那么高兴,终于力竭昏迷。
明容坐在床边,生无可恋。
少年的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双目合起,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
他昏迷,她情急之下,便喂了他两粒通用药,这会儿也只能祈祷他福大命大,千万别死。
明容推他一下。
没有反应。
她呼唤:“太子,太子?”
沉默。
明容看着他。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那么惊艳的眉眼,醒时如同带刺的花,花瓣淌血,张扬尖锐。昏迷了,却乖巧,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碎。
他的右手放在被子上,肌肤苍白,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他那么瘦,单薄得像纸片。
“……”明容轻声道,“赵秀。”
还是沉默。
他真的昏过去了。
明容的脸上挂着泪痕,长长的叹一口气,无奈至极。
“赵小秀,你做个好人罢!”
明容叹气。
总在他耳边唉声叹气的,还敢给他乱起绰号,好大的胆子。
赵秀不睁眼。
他靠在她的左肩上,闻到浅淡的花果香,甜甜的,很清爽,于是恍然的想,夏天快到了。
少女柔软的发丝划过他的脸,她又叹息。
明容说:“幸好我有药,不然你真死翘翘啦。”
不,不对。
他赌的从来不是自己的运气,他只赌小神女心善。
明容不忍心,她做不到袖手旁观,任他去死,她太心软。
小神女总是看不见他,对他冷硬,心里的堤坝筑起需要多时,坍塌却只用一瞬。她给他药,帮了他,就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终于,等来这一天。
他不再被关在她的世界之外。
从此明月也照他。
——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八年,春末。
赵秀说,他可以原谅我,但是我必须每天下了课去东宫,读书给他听,陪他解闷。
为了我的名誉着想,带上长乐,她可以玩三崽,也可以玩玉英,随她高兴。
他把我当成有声书播音员了吗?
赵秀还说,他的提议是认真的。
人总要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人的一辈子短短几十载,死了却要在地底下待成千上万年,必须早做准备。
他想和我一起去地狱里男耕女织。
如果我乖乖听话,他会捡眼珠子回家,串成风铃挂在窗户上,送给我。
……
我好像被一个疯子缠上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