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清醒梦

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和风声交织,银白的闪电一瞬照亮夜空,紧接着落下的便是隆隆作响的春雷。

惊心动魄。

偏在这时候,明容收到去见长乐公主的小任务。

暴雨夜,还在打雷呢。

明容只迟疑片刻,便决定赴约。

她想,公主也许害怕打雷,又不好意思跟人讲,只在心里盼着有人能陪陪她。

冬书被吵醒,好说歹说,劝不住明容。

她们披上外衣,打着伞,冒雨来到小院门口,不远处,恰有另一行人匆匆经过。

冬书及时拉住明容,躲在门后。

灯影摇曳,暴雨中,人影也飘渺。

那是……皇帝。

这么晚,他也有急事出门吗?

明容模糊的记起,不知听谁说过,圣上从不在凤鸣宫之外的地方过夜——可这也太勉强了。

突然!

银色闪电撕裂夜空,天地一片惨白。

惊雷斩落,正劈在路旁的树上,刹那之间门,火光一闪,巨大的威力将参天古木拦腰折断,大树轰然倒下,只差一线距离,便击中行走的帝王。

提灯的太监受惊,啊的叫了一声,灯笼脱手滚落。

唯独皇帝,他视若无睹。

他头也不抬,脚步都不停顿,自树叶之上跨过,便如这倒下的大树只是随风飘落的一片叶子。

为他打伞的太监脚下一滑,摔了个大跟头,眼看闪电又划破夜空,惊慌叫道:“护驾!护驾!”

皇帝这才站定。

大雨淋湿他的衣袍,飘摇的灯光洒落,他容颜苍白,瞳孔漆黑。

“护驾?朕只恨这道雷劈岔了!”皇帝冷笑,声音在长夜中凄冷。

他扬长而去,丢下被雷电吓破了胆的太监,在他身后仓惶追赶。

皇帝离开很久,明容和冬书才敢出来。

明容边走边回头,望向那早已消失在大雨中的挺拔背影,又看着横在路上的古木残骸,想起大树着火的瞬间门,仍心惊胆战。

于是越发不解。

圣上……当真怕死么?

喝茶都怕有毒的人,却在雷电和火光之间门安然自若。

长乐又做了那个梦。

同一段往事,总是不停的不停的重放,带她回到最脆弱的岁月。

那也是一个漫长的雷雨夜。

娘亲失宠,身患重病。

贵妃下令将她们关在明光殿,任她怎么哭喊,宫门纹丝不动,沉重如山。

她看着娘亲昏昏沉沉,在病榻上煎熬,生命一点一点流逝,气息愈渐微弱,却什么也办不到。

房里只有她们两人,金璃都被隔绝在外。

她怕极了,怕呼啸的风声,怕雨声,怕打雷,怕这黑夜漫长得永无止境,也怕黎明到来,娘亲随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用尽全力拍门、抓挠,掌心拍红了,指甲断裂,流出血。

终于,娘醒了。

被伤病折磨得奄奄一息,失去人样的女子,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长乐,算了罢。”

娘说算了。

怎么算?

就让她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母死去,算了?

那一刻,她清晰的感知,她不仅恨贵妃,也恨娘。

为何总是惹怒父皇?

为何不肯对父皇多用一份心思,为何不知如何取悦他,只会一味的惹他厌烦?

为何让她们娘俩落到这样的境地,却叫女儿认命?她都要死了,也不挣扎!丢下女儿一个人去死,她无所谓吗?

她之于娘亲,又算什么呢?

她咬牙,扭过头,继续哭喊,声嘶力竭。

黑夜将尽,门开了。

长阳不忍心,瞒着贞妃和贵妃,偷偷叫人打开宫门。

她抓住二姐的手,嗓子沙哑:“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长阳摇头,在她耳边悄声道:“能救她的人,在凤鸣宫。”

父皇才能救她们母女。

于是,暴雨夜,她在冷清的皇城奔跑,从明光殿到凤鸣宫,差一点就被侍卫抓住,她居然躲过去了。

她跪在凤鸣宫外,跪得笔直。

大雨滂沱,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心却如烈火。

她要自救,只有自救,才能救娘。

父皇从殿内出来。

她不哭不闹,脸上流淌的是冰冷的雨水,灼热的泪被她吞在腹中。她看向父皇,平静的道:“母妃病了。”

这样才像叶皇后,不是么?

叶初不会六神无主,哭哭啼啼。

她是纵横疆场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是叶家的传奇,大曜的骄阳。她的肩背永远笔挺,她不会卑微哀求。

如她所料,父皇面对她,晃神了。

他是在看她么?

不,他透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一定见到了久违的故人身影,又因为那镜花水月的幻象,生出恻隐之心。

父皇根本不在乎她们母女,就像他不在乎宫里的任何人。

她们活着是摆设,死了是册子上的一行字,他不会多给半个眼神。

但他不舍得拒绝叶初。

果然,父皇开口:“扶公主起来。”

自那天起,明光殿又变得热闹。

复宠的不是母妃,是她。

她受到重视,二姐姐死后,她成了最得圣心的公主。

但那又怎么样?

每一个日夜,她深陷在无边的恐惧之中。

长阳病逝,从得病到撒手人寰,近一年的光景,父皇来看她的次数很多,却只是走马观花的敷衍。

二姐的所有痛苦,他看在眼里,他的眼神冷漠。

直到二姐死,他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装不出动容。

父皇疼爱长阳,只因为她笑起来有几分叶皇后的影子。可她病了,病得难受,再也笑不出来。

二姐心灰意冷。

长阳临死前,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就像当年教她去凤鸣宫找父皇。

她说:“以假乱真是骗人的,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妹妹你记住,这世上最不值钱,最容易取代的,是赝品。”

她说:“父皇疯了。”

梦魇如泥沼,长乐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能醒。

其实,清醒了又如何,醒来也是一场噩梦。

她活着只为一个目的,她想带娘亲离开这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深红高墙,离开父皇,离开名为皇宫实为牢狱的地方。

这只是奢望,不可能成真。

她太清楚,因此绝望。

这些年来,压抑着,忍耐着,恐惧深埋心底。它不会消失,时间门是饲料,它被喂养成一头肆无忌惮的巨兽。

她早就濒临崩溃。

能和谁说?

母妃?

那是死到临头也没有志气,没有一丝求生意志,想把她抛弃在人世独自离开的胆小鬼。

没有人。

在她即将失去希望,放任恐惧将她击溃的时候,宫里来了一个人。

明容什么也不懂,无知即是勇气,勇气生出力量。

她看着那丫头莽莽撞撞,闯了不少祸,惹了许多人,总能逢凶化吉。

这样的气运令她在绝望中再一次的心生希冀,她甚至暗暗的想过,也许连接梦魇与现实的那场雷雨终会结束,明容是晴天。

可明容犹豫了。

她问,令狐沛的信是他自己写的么?明容迟疑。她的犹豫就是答案。

她不怪明容。

这宫里,信任能杀人,谁也不该信任谁。

终究是她苛求。

金璃揉揉眼睛,认出冬书,惊怒交集。

“你是明姑娘的丫鬟,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呢!惊扰了娘娘,你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