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刃锋从磨砺出,这些年的磨砺,是他这杀千刀的生父,带给阿慕的。多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令阿慕在磋磨下,历练成长了起来。他间接地,亲手洗去了阿慕的软弱优柔,令阿慕长成了他心目中,儿子该有的模样,而这间接养成的结果是,符合他对儿子期待的阿慕,他磋磨起来的一柄宝剑,将淬毒的利刃,毫不迟疑地捅进了他的身体里。
儿子的身影,渐渐远不可见了,而穆骁腰处已经愈合的旧伤,又像是隐隐疼了起来。穆骁心里清楚地有一种正在养狼的感觉,但这反骨狼崽子,还得继续养。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与琳琅,唯一的亲骨肉,这样养着,至少他平日,不是孤家寡人,还能时不时见见儿子,这样养着,至少他和琳琅之间,还能偶尔见一见,有话可说。
先前,琳琅请他废后,他搬出的拒绝理由是,已是晋朝皇子的阿慕,需要有一位身为大晋皇后的母亲,阿慕身世本就遭受诸多非议,若阿慕又失去皇后之子的身份,现在以及未来的处境,恐怕将变得艰难。
因为阿慕想做这晋朝皇子,因为他的这套拒绝说辞,琳琅没有再坚持要他废后。他这皇帝,不是因为有了皇后才有皇子,而是沾着儿子的光,才有保有一位皇后。他现下以及往后,所能拥有的,也仅是一个皇后的名分罢了,就连这名分,也需得他,使使心机,才能继续拥有。
他执着地近乎可笑地,紧攥着这名分不松手,做着九重宫阙里的孤家寡人。孤寂冰冷的日常中,只有孩子,能予他些许慰藉,在他被悔恨痛苦,剜得空荡荡的心内,稍填些许暖意。
纵知呦呦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这几年的宠溺疼爱,没有一丝一毫地作假,如何能说丢就丢。心痛的同时,他依然爱着这个与他没有血缘牵连的女儿,并在心底,暗暗庆幸感激,庆幸呦呦,没有抛弃他这父皇,庆幸呦呦,依然将他看作她的父亲之一。
但,如此庆幸地想着时,他心里更加清楚,这样的庆幸,只能是一时的。呦呦会长大,会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那里,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那时,呦呦会怎样看待他这父皇,那时的呦呦,定不会再亲近他、将他看作父亲,他所能拥有的父女之情,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淡,终究化归于无。
纵知如指间沙捉握不住,他还是想要在那一日到来前,尽可能地汲取最后的温暖。为能早些陪伴呦呦,多些时间陪伴呦呦,穆骁在阿慕离开后,埋头批阅奏折、处理朝事,忙得半口水,都顾不上喝。
等他终于将山堆般的奏折,批看完毕,时已黄昏,穆骁急冲冲地,欲去御花园寻找呦呦,可来到那里,却见秋千架空荡荡的,宫人禀报他说,皇子殿下,在上完武课后,就将公主殿下,带出宫了。
带去哪里,无需宫人禀报,穆骁心里也清楚得很。一路来时的期待,如沉甸甸的重石,陡然压坠在他心口。穆骁拿起秋千架上,呦呦留下的一朵孤零零的小花,纤弱的花梗,被轻轻捻在指尖,那如火如荼的花色,就似琳琅被封皇后那日,身着的婚服赤色,在秋日的暮光拂照下,辉丽流金。
那一日,也像披拂着金色的阳光般,熠熠发光。带着好梦入睡的他,晨起睁开双眼时,心里即溢满了欢喜。上午,封后大典隆重举行,他笑着奔向琳琅,将琳琅背至紫宸殿前,琳琅正式成为了,与他执手相牵的妻子。下午,他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在繁花似锦的园中漫步闲游。他教儿子练剑,他为琳琅簪花,他推着他的女儿荡秋千,努力地做最好的丈夫、做好的父亲。
那日的琳琅,是不会离开他的妻子,那日的阿慕,是听话懂事的儿子,那日的呦呦,是会永远黏着他的亲生女儿。那日妻儿的笑声,像是一串串清脆的银铃,洒向了阳光灿烂的半空,时隔许久,他此时微一回响,那笑声,仿佛立又响起在他耳边,那样地动听,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乐章。
所有的欢喜,都像集中在了那一日,他与琳琅,这一生,只有一日夫妻的缘分。那日日光尽时,他的美梦到了头,像是一生的天光,都到了尽头。
暮光渐沉,秋日的晚风,已有几分寒侵入骨之意,将人指尖纤弱的小花,拂吹得瓣瓣凋零。穆骁孤独僵站在无人的秋千架旁,想抬首遥望向香雪居方向,可宫阙巍峨,数不尽的重重宫墙,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所能看见的,只有一方愈发暗沉的天空,宛如牢狱的天窗一般。
从前怒极恨极时,他想将琳琅囚在宫中,永远地囚在他的身边,而现在,这座金铸的宫阙,仿佛成了关他的牢笼,琳琅和颜昀还有孩子们,自有宫外的广阔天地,独他一人,被关在这座牢笼里,一世不得出。
孤立的身影,渐为漆黑的夜色吞噬,独自在这园中秋千上,沉默坐至深夜时分,穆骁依然没有半点睡意,他似过于清醒,又似人已神思沉迷,在这寒露侵袭的深夜里,如一缕不知归途的游魂,彷徨行走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没有琳琅的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