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带带徒弟,把我会的戏都教给他。”
求岳指着他道:“好哇,你说的跟我都没有关系!”
露生别过脸笑道:“难道我所有心愿,皆要为你?连我自己也不会全为我自己呢!是你叫我说想做什么,我说了,你又弄这个腔调。”掉过头来,又向求岳笑道,“要么你来做我的徒弟,咱们不跟那些坏人混了。我看你悟性不坏,也许能教。”把求岳说得要跑,露生揪着他耳朵,当真硬教了两段戏,一段“寻梦”、一段“乞巧”。求岳填鸭一样学个囫囵,叫他唱一遍,也不成个调子,各自笑得脸疼——那是近来最末一次梦见他。往后的梦,皆是糊涂的,不知是不是写信的缘故。
露生并不因为梦里失去他而难过,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求岳,也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他们不会说那样的话,至少现在是不会。梦像生活的许愿瓶,有时也是生活的垃圾桶,美好的、得不到的,都在梦里,被退而求其次的、忍痛搁置的,也在梦里。这样的梦做了不如不做。
想到这里,觉得头痛。他出了半天的冷汗,口干舌燥,昏聩时那口没喝完的水钓得他难受,自己翻身起来,下床去找水。焉知走了一大圈,家里竟没一个茶壶,听见外面有老人叫卖,茶摊在后头街上烧水。
榕庄街的房子没有后门,要上街得从大门出去,绕一整圈。露生越听叫卖,越觉得口渴,不由自主就向外走。走到一门前面,忽然遇见个“熟人”——概念上的“熟人”,瞧着面善,像家里的人,可是叫不出名字,拦在门前朝露生摆手,意思不要他过来。
这人神情严肃,身量也高大,露生就有点不敢过去,又看他打扮得奇怪,脱口问道:“这才刚入秋,您怎么穿上大毛了?”
那人咧嘴,憨厚地笑,又跟露生摆手。
露生道:“劳驾让一让,我出去买茶,渴得难受。”
那人不答话,仍然摆手,见露生还想往外走,索性一步跨出一门,把门从外面关死了。这把露生搞懵了,寻思这又唱的是哪一出?连连敲门,哪有人应?但听风吹嫩叶,簌簌不胜寂寥之感。一片好太阳。
他在梦里叫门,躺在病床上也叫门,护士们好容易听见他醒了,拍他的脸,要他再说两句,白老板微弱地声音哭道:“我宁可不要醒,这梦醒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你了!”
虽然听着还是胡话,但比之前有力气多了,至少是个完整的句子。
护士们揉着惺忪睡眼,叫家属先看护好,两个护士一个去叫医生,另一个去叫神父。
从菜园坝送来的四个伤员,伤得最重的是丁老大,连筏子带人撞在浅滩上,脖子被锋利的碎石扎出一个血口子,医生们怕破伤风要命,优先治疗这个重伤员。其次是金少爷,因为一直维持着保护的姿势,腿上的石膏碎了,还有一些内出血。白老板反而是最轻的那个,他没受任何伤,只是呛水昏过去了。
医院给白老板清理了一遍,喂了一些糖水,让他在单人病房里休息,“醒来再检查就好。”
结果是白老板迟迟不醒。他发烧、说胡话、低血压、抽筋,哪个都不是要命的症状,要命的是它们轮流来,有时还一起来,用了阿司匹灵、镇静剂,也不起什么效用。一起送来的丁老大下地溜达了,白老板却连水都不喝了。
整个医院都吓坏了,医生们翻来覆去地检查,确定不是内出血引发的炎症,更倾向于是过度疲劳之后连续惊吓导致的崩溃。人的身体比精神要诚实,它承受不了的时候就要罢工——也导致修女们觉得他是中邪。病房里形成了神奇的场面,中西结合、巫医和科学结合,神父在前面祝祷,后面站着医生,一手听诊器,一手端着参汤。
倒是丁广雄说:“小爷是这样的,可能在四川水土不服,上一次来也是病得几天起不来。”
最终是房间里留两个护士值班,那群陪着来的亲友负责擦洗喂药。
白老板醒了几次,又接着睡,这次又醒了,护士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还接着睡,打着呵欠去值班室,好容易摇醒了值班的医生,大家偷懒地在值班室里喝了一壶咖啡,都说再这样下去要变成怪病了,建议还是运回南京去治。为了这个娇滴滴的病号,几家姓刘的都派人过来看视。他还是船王送来的,万一出点什么事儿真要担待不起——一面说,一面磨磨蹭蹭地去病房。
从病房里传来求救的大叫:“医生!医生!他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