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新中国成立,白家担心前途,选择出国发展,乘坐轮船离开了家乡。临别之前,他们都劝说白峰和家人一块走。但被他拒绝了。他和妻儿,是白家唯一留在国内的人。
陈立恒下意识道:“他是想留下来建设新中国。”
他们都是经历过战争,又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宣告的人,太明白那种热血沸腾,希望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国家的心情了。
那是一种新生,自己和国家命运相连,永远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田蓝摇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肯定会有人劝告他。你记得吗?当初我们都做过很多人的思想工作。”
任何新政权的建立都伴随着旧政权的倒塌。新政府要建设国家,需要大量人才。而民国的特点又决定了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基本上家境都不错,属于剥削阶级。
他们之中不少人虽然同样怀抱建设祖国的热情,但对新政权充满了疑虑,担心自己会被革.命掉。
当时,她和陈立恒作为新政府的干部,和很多犹豫不决的人谈过话。因为聚龙山根据地的底子在江南地区,而江南又自古富庶,商人及知识分子极多,他们之间打交道的经验也丰富。
“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劝了很多人,尤其是农学人才留下,还有医学以及教育界的人。那时候我心理压力特别大,我很害怕他们将来会遭受不幸。他们已经成了离开的心,却因为我的劝说留了下来,如果因此而遭遇厄运的话,那我万死难辞其咎。”
陈立恒点头,同样的事他也做了不少。而且因为铁血军当初拿的是重庆政府的军饷,他和国.民.党军队经常合作抗击日伪军,彼此关系颇为融洽。辖区内的商人们就更不用说了,根据地和外界的物资流通,基本都靠他们。
这些人不管是起义,还是在建国后选择留下,他都出了不少力,可以说是费尽心思。而且他还替新政府背书,向对方保证,如果真有一天,他们被翻旧账要杀了他们时,那他替他们挡子.弹。
因为人要言而有信,不能过河拆桥。
田蓝转头看陈立恒,大胆地提出了猜测:“那你觉得,这事儿跟劝说的人有没有关系?”
虽然最初开口劝白峰留下,共同建设祖国的人不可能未卜先知,知晓后来的厄运。但当初他势必也开口做了保证,并且带领白峰憧憬了美好的未来。
结果,他失信了。
陈立恒苦笑:“我估计他的状况未必比白峰好,说不定更惨。”
田蓝叹气:“不管了,反正是条思路,明天跟王上校他们说一下吧。结果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事。
两人便不再纠结,直接躺上床睡觉。
王上校也将信将疑,但既然已经99步,便不差那最后一步。
反正现在也没啥新突破,作为研究所的大管家,他的任务本来就是想方设法推进整个项目的进展,为大家做好一切保障工作。
但凡有点可能,他都得试试。
寻找那位劝告者并不难,当初军舰起义,拍板做决定的就是舰长。当时很多人是出于对舰长的信任和佩服,才冒着生命危险选择了延安。
起义之后,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又是舰长安抚大家听从新政府的安排,分配到各地,为我国的海军建设打基础。
田蓝追问:“舰长现在何处,他情况还好吗?”
“他的状况还可以,当初红伟兵要批.斗他的时候。总理拿了条子把他给保下来了。后来他一直在庇护中,虽然不能工作,但也没遭太大罪。”
田蓝接着追问:“那他的下属有没有向他求救?”
王上校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在心中叹气:到底年轻啊,哪里知道其中的险恶?
在那个时候,人人风声鹤唳,个个噤若寒蝉,谁敢多事。即便是没被冲击的人,自己什么历史自己不知道吗?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多说一句话,你就跟着倒霉吧。
他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当时她们已经分开到各个不同的工作岗位,也许也不方便联系吧。”
田蓝坚持:“那就只能试试看了,白峰这么惨,跟国外的亲人又断了联系。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应该就是他在军舰上的同伴了。那时候他们一起去英国接受培训,异国他乡,朝夕相处,彼此之间肯定很亲密。”
王上校倒是被她提醒了,立刻点头:“没错,倒是把这群老同志给忘了。应该的,他们都是老航海人了,本身对这个专业就很熟悉。”
他毫不犹豫,开始行动,电话一个接一个打出去,直接问人家单位要人,理由是研究所牵头组织一场聚会,纪念军舰起义。
这话其实没多少可信度,因为军舰是1949年初起义的,搞到现在,凑个整数年份都不行。
但因为不需要这些单位掏钱,又承诺报销这些人的来回路费,兄弟单位门倒也没啥意见,相当痛快地放人了。
不得不说王上校的确雷厉风行,做起事来完全不磨叽。
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就把那艘军舰上的老人们全都聚到了一起。
当然,并不完整。
他们当中有人已经自杀了,有人病死了,还有人在解禁之后出国投奔国外的亲友去了。留下的人也头发花白,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不过大家的精神倒还好,起码对着白峰的时候,没有痛哭流涕,反而调侃他现在养的不错,精神看上去很好。
只见舰长十分愧疚,一直在自责:“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当初过来找我帮你们主持公道,我胆小怕事,我避开了。”
其他人都安慰他:“没事,那个时候谁都不容易。”
舰长却掉下了眼泪,久久都没吭声。
王上校赶紧开电视机,嘴上招呼众人:“看会儿电视吧,大家放松一下。”
可惜的是,电视机出现的是电视剧《敌营十八年》,完全跟驱逐舰没关系。真是叫人头大如斗。
王上校这么位老军人都被折磨得要崩溃了。他费尽心思,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简直叫他情何以堪。
田蓝也没脸面对他,她能想的招她都想的呀。她还能怎么办?
老人们齐聚一堂,回忆了当年的生活。他们一致认定,人生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日子就是在英国受训的时光,那个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因为那是他们的青春啊,青春总是美好。
20来岁的年轻人,看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希冀可以凭借自己建设出强大的中国海军,以后再也不受外人欺负。
田蓝和陈立恒还有顾成刚充当服务人员,一直在旁边添茶倒水。后来老人们都说累了,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休息。
舰长却不愿意走,表示:“我陪陪小白吧,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估摸着舰长有不便在人前的话要对白峰说,便赶紧离开。
房门关上了,屋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舰长看着自己的老伙计苦笑,半晌才问:“你恨我吗?我劝你留下了。你应该跟你家里人走的,真的,我恨我自己。我不后悔自己留下,但我后悔把你们留下来了。你们本来不该遭这些罪。”
白峰的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机,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对方的话,看得极为认真。
舰长自言自语:“我来想想办法吧,看能不能联系上你在国外的家人。要是还有人在,你也出国吧,换个环境,说不定人还能好起来。继续呆着也没意思,看到旧人旧景,说不定还要受刺激。”
看电视的人还是一声不吭,继续认认真真地看电视上的特务。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也被人称为特务。其实他没见过真的特务,他好奇特务到底是什么样的。难道跟他长得很像吗?所以她们都说他是特务。
舰长看他无动于衷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轻松。”
这些年来他被特别保护着,并没有遭罪。但有的时候,他真的希望那被揪上台批.斗,被咒骂,被殴打的人是自己。□□上的痛,其实也许比不上灵魂的1/10。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天天在狭小的院子里一刻不停地奔跑。其实他更加想去游泳,但他不敢离开家。他需要将自己浑身的力气全部耗费干净,才不至于想拿一根棍子,直接把世界砸个稀巴烂。
这样的痛苦,他无法跟任何人诉说。因为他已经是幸运儿了,他已经被额外关照。
如果他也算痛苦的话,那些真正遭受厄运的人又算什么呢?
舰长说到后来,泪水完全止不住。他已经一把年纪了,他早就不怕丢脸,他只想嚎啕大哭,为自己,为自己的老伙计,为这个国家,为饱受灾难的人民。
他们本来不应该遭受这样的苦。
房门从外面打开了,舰长慌忙抹眼泪。他在自己的老伙计面前可以不要颜面,但在外人面前,他还得保持自己的尊严。
肩膀上扛着将星的老人沉默地看着他,朝他敬了个军礼。
舰长认出了对方,惊讶不已:“司令,你怎么来了?”
老人没吭声,只朝他点点头,然后大踏步走到了白峰面前,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头。
舰长吓坏了,下意识地去扶人:“司令,你别这样,你别折煞了小白。”
老人如刀削般的面庞全是沉郁,声音也低沉:“是我对不住你们,当初是我劝你们留下的。这些年,我也没做好,没保护好你们。”
舰长尴尬:“您的状况也不好,我们都有数。”
在这场运动中,老人被冲击得很厉害,同样下放农场劳动,直到前几年才因为身体不好被允许返回城里治病。
老人摇头:“一码归一码,当初我说你们留下没问题,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建设者,我们会一视同仁。但事实上没做到,这就是我言而无信,我有罪,我有愧。白峰同志,你还愿意留下来继续和我们一道建设海军吗?”
被问话的人眼睛直勾勾的,完全没反应。
老人苦笑:“我不指望你原谅我,如果一个人没做到自己承诺的事还能被轻易原谅的话,那是错的。”
白峰仍然不吭声,眼睛看都不看他。
就在老人苦笑加深时,白峰突然间喊了起来:“对,电子系统就是要这么安排。”
房里其他两个人都惊讶,下意识循着他的声音看过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电视上的《敌营十八年》已经放完了,现在播放的居然是电视大学课程。
舰长与世隔绝许久,还是头回看电视课,颇为惊讶:“现在都已经这样上课了?这放的是造船吧?这是哪个国家的军舰呀?我怎么没见过?”
海军司令却变了脸色,立刻招呼守在外面的警卫员:“快,把研究所的人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