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所看到的电视大学的课堂内容恰恰有悖于常规状态。
唐永刚抓紧了报纸,迟迟没出声。
卷发姑娘催促他:“伯伯,现在中国真这样吗?”
那妆容精致的半老徐娘发出嗤笑,语气轻蔑:“那个国家又穷又破,也没什么人才,连大学也办不起来,用电视机糊弄人而已。电视都能教大学生,那大学不要办了。”
她眼睛珠子灵活地一转,又似笑非笑,“当然,像社区大学也请不到什么好教授,拿电视机来撑场面,也是个对付的办法。”
卷发姑娘脸涨得通红。
她没能申请到好大学。父亲也不会为了她一个女孩给名牌大学捐赠来获取她入学的机会,所以她上的就是社区大学。
其实她的异母弟弟比她更加不学无术,如果不是钱财开路,他又怎么能进综合大学?
卷发姑娘的哥哥原本不屑于参与话题讨论,但他不能忍受自己妹妹被当众欺负,直接反驳道:“把电视教育说的一文不值,不过是想垄断教育资源,认为高等教育应该贵族化而不是平民化。”
妆容精致的女人笑了:“那么我们的大少爷希望自己的同学究竟是哪些人呢?”
青年男子的脸泛出了红,却兀自强撑:“大学选拔的是精英,真正的精英,全人类的精英。”
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已经被交谈遗忘的唐永刚却突然间开了口:“教育的目的是打破阶层固化,促使整个社会进步。高等教育贵族化,在阻碍人类进步。”
青年男子得到了支持,瞬间眉飞色舞:“就是,大伯说的没错。”
他的异母弟弟,也就是那位陪同唐沪生回国寻亲的青年则似笑非笑:“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大伯,你们中国有句流行的话叫集中力量办大事,把有限的资源用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大学也是这样,物竞天择,通过选拔,将最聪明的人送入大学,集中资源培养他们,收获的成果最丰盛。就好像爸爸的农场,肯定要选用最优良的种子播种下去,劣种就是经过再精心的种植,也不可能长好。”
他的大哥又被说的哑口无言,只能瞪着眼睛看这个讨厌又得宠的异母弟弟。
唐永刚的脸上没有丝毫愤怒的神色,还是保持平静的模样:“选拔是正常的,任何时候都少不了选拔。可如果看似公平的选拔过程有问题呢?生长在贫民窟的小孩没有天才吗?如果他们从小都无法接受正常的教育,那他们的天才又如何被发掘被培养呢。
读书使人明智,读书使人明理。在我们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上,考试选拔是伟大的发明。
世人无法忍受一个人凭借自己的出身坐上高位,却认定了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和努力走上高台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他的聪明才智是通过大量的平民无法接触的教育资源获得的呢?
比方说私人家庭教师,比方说一般人根本无法获得的专业资料。这种隐形门槛限制了真正的天才接受高等教育。
当他们无法通过教育实现自我提升,往前更进一步时,那些通过占有更多教育资源走上高位的人就能理直气壮地嘲笑他们,你们之所以过得不好,是因为你们不够聪明也不够努力。你们就该过最辛苦的生活。一切都是你们自己的错。”
唐沪生的大儿子眼前一亮,立刻附和:“对对对,大伯说的没错。”
他的妹妹也点头:“是啊,就是这样。”
说的时候,她还轻蔑地白了眼异母弟弟。
别以为她不知道,为了让他上好大学,爸爸给他请了多少家庭教师。结果最后还是绿色美元开道,才把他塞进大学里。
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也好意思说什么物竞天择。他才是最劣等的种子呢。
不愧是小娘养的。
妆容精致的小娘丝毫不显尴尬,依然理直气壮:“那能怪谁呢?只能怪他们的父辈不够努力,没有能力给孩子提供优越的教育环境。说到底,怪就怪命不好,摊上这样拿不出手的家庭吧。”
唐永刚笑了。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和两位年轻小朋友的交谈。
当时兰花花开玩笑说,凭借家庭出身推荐上大学的理论基础就是人家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要输给你十年寒窗苦读?
然后那个叫老九的年轻男子就接话,末代皇帝溥仪是十几代人的努力呢,凭什么不许人家继续坐江山?你还革人家的命,你还把人赶出了皇宫,你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唐永刚估计面前这群人对中国历史不感兴趣,索性说美国的事。
“英国够努力吧,人家多少代人的努力,把流氓小偷罪犯都流放到美洲大陆上来了。为什么美国人要打独立战争呢?他们祖上这么不努力,有什么资格反抗呢?他们应该世世代代继续奉英国女王为领袖才对。”
唐永刚拿手帕轻轻擦嘴,朝众人笑了笑,起身打招呼:“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实在熬不得夜,只好先失礼告辞了。”
唐沪生赶紧跟着站起身,做出友爱弟弟的模样,跟着他往房间走:“大哥,小孩子淘气,说话也没轻没重的。”
唐永刚微笑:“没什么,挺好的,年轻人就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唐沪生觑着他的面色,发现他好像并没生气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愈发亲切地询问:“大哥,你还适应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唐永刚转过头,没跟他客气:“有,我需要订阅几本杂志,还想再买些书。”
这个要求实在太朴实了,简直可以说是书呆子才会开口的话。
唐沪生毫不犹豫地答应:“可以,大哥你把单子列出来,直接交给管家就行,老周很快会给你办好的。”
唐永刚露出了笑容,语气真诚:“那谢谢你了。”
他恨自己的弟弟吗?当然恨,但这种恨早就淡薄了。说到底,当年种种始作俑者是他的父亲。他和弟弟都是受害者。
只不过在漫长的时光中,这位弟弟变成了另一位加害者。
唐沪生十分满意兄长的笑容,愈发欢欣鼓舞,积极鼓励兄长:“大哥,你还有什么需要吗?不要跟我客气,我们是一家人。”
唐永刚认真地看着他:“可以吗?我也想看看美国的电视大学。”
唐沪生满口答应:“当然没问题,大哥你随时都可以学。活到老学到老嘛。”
学习这种事最适合闲人做。反正大哥一把年纪了,闲着无事,反而难受,不如借学习的名义打发时间,还能体现出唐家书香门第的风骨。
书香门第养人读书,实在太正确不过。
不然外人议论他大哥无所事事,听上去也不好听。
唐永刚朝他点点头,笑容温和:“那就麻烦你了。”
唐沪生看着大哥进房间的背影,心情又愉悦又别扭。
他鄙视大哥的碌碌无为,又暗自庆幸这人的随遇而安。如果大哥能够一直这么安静的话,他不介意供养对方一辈子。
毕竟这个人的存在正好彰显了他的成功。
窗外飘雪,平安夜可真是个美好的日子。
一样心情复杂的还有唐安妮。
作为唐家不受宠的大小姐,她一直恪守母亲的教导,离这位大伯远些。
母亲告诉她,虽然他们的父亲嘴上一直强调让他们这些孩子多亲近大伯。但实际上,他并不乐意看到这些。
因为他是小娘养的。
小娘养的心态固执在他的灵魂深处,所以他更亲近小老婆一家。在那里,他能得到思想上的共鸣,获得隐晦的满足感。
大伯是正房太太的嫡子,如果自己的子女亲近对方,那就是看不起他这个小娘娘的庶子。
唐安妮自认为不是什么聪明人,否则也不至于只能上社区大学。她一直严格遵守母亲的教诲,和家中这位突然间冒出来的大伯只是点头打招呼的关系。
然而平安夜餐桌上的一席交谈,让她的心态起了变化。
她感觉在这个家中,也许大伯才是真正能够理解她,并且为她答疑解惑的人。
她愿意对大伯更亲近些,却又害怕引起父亲的不快。
思来想去,在看到管家又购置了一台新电视机好放在大伯房间里,让他安静学习电视课程时,唐安妮瞬间有了主意。
她可以邀请大伯去社区大学,在那里,可以上到更多的电视课程。因为学校会租用相关课程录像带,而且还能从图书馆借到教材。
唐安妮主动敲开了大伯的房门,发现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伏案阅读期刊。
桌上除了杂志之外,还有纸和笔,纸上写着一些方块字。
是的,虽然她能说中文,但她基本上不认识汉字。在华人圈子里,他们家已经算难得的了,大部分像她这样的移民二代根本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唐安妮好奇:“大伯,你在做笔记吗?”
难道大伯是她的相反情况,会说英语但不会写。可他又是如何阅读英文的呢?
唐永刚大大方方地承认:“不是,我是在翻译文章。”
从平安夜那天看到关于国内电视大学的报道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如果连神秘的不知名的力量都在帮助他的祖国进步,他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呢?
他必须得做点事,哪怕能力有限,能做一分是一分。
他的祖国已经落后世界几十年,他必须得帮着祖国快速追赶。一个落后的人,最有效的进步方式,当然是跟着先进的人学习。
国家外汇有限,国内能够订阅外国期刊的单位少之又少。况且教育多年的混乱,让国内外语人才奇缺。即便有外文期刊在手,真正能看懂的人也寥寥无几。
他懂技术,他会外语,他能够接触到最新的世界一流期刊,他就是最合适的翻译者。
他已经老了,精力不济,知识老化,跟不上时代发展。他想他已经没办法在科研上取得什么成就,但他可以做那个传递的人,将知识传回祖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