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回家

薛闻笛在枯冢荒坟里待了十年。

起初魂魄尚有感知,知晓自己身死,也亲眼见着那一日厚于一日的黄土覆盖住他冰冷的身躯。后来灵思渐消,渐至混沌,唯一的念头就是在想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师父今后该怎么过。直至这最后一点念头如弦断,如帛裂,他也彻底昏睡了过去。

如今,他在浑浑噩噩中找回些许感知,魂魄仿佛浸泡在暖和的温泉里,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熟悉的安心感。

薛闻笛梦境顿生。

他梦见自己年幼之时拜入师门,澄心明志,以继祖宗之法,天地道义。及至弱冠,出谷以探大千世界,而后,喜欢上了一个人。

薛闻笛梦见那个人的时候,仿佛还未经历过日后的种种心酸苦楚,依旧策马同游,看尽人间好风景。及至后来,他身死命殒,痛苦一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守着他的薛思可就提了心。

“应该是被梦魇吓住了。”

薛思捏着手里的泥娃娃,正着转了三圈,反着又转了三圈,活生生给薛闻笛转吐了。

梦里,薛闻笛如同汪洋中一根漂泊无依的浮木,风吹浪打之后,竟也靠了岸。

薛思瞧着自己亲手捏出来的泥娃娃,样貌和薛闻笛别无二致,多少欢喜,又察觉到对方灵思稳定下来,便又多了几分宽慰。

薛闻笛聪慧过人,根骨奇佳,想是明日就能睁眼了。

薛思表示满意,便将这个泥娃娃置于案几上,挑了灯芯,继续守着。

次日,薛思去了一趟正殿,瞧了一圈门生练剑,例行公事结束,他又回了自己的竹屋。

十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出门在外,傅及也会替他践行此事。

因而弟子们并未起疑。

只有曹若愚练剑的时候分了神,被傅及打了下手背。

年轻人咋咋呼呼地吹着气,委屈极了:“二师兄你干嘛打我?”

“练剑的时候分神,不打你打谁?”

曹若愚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又凑到他跟前:“二师兄,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见到传说中的大师兄?今天都第二天了,难道师父在筹划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

傅及不解:“你要这样想,自己去问师父就好了啊,问我做什么?”

“可二师兄你是师父最信任最倚重的徒弟,你都不知道,那我怎么好意思直接去问师父?”

曹若愚刚说完,瞥了眼傅及,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嘀嘀咕咕着,“不知道那个大师兄好不好相处,万一很严肃,那怎么办?”

“大师兄一定是个好人,是位端方君子,至于严不严肃,我就不知道了。”

傅及搡了下曹若愚,“快去练剑,再不努力,等五师弟探亲回来,你连他都打不过。”

曹若愚怏怏:“是,知道了。”

薛思静坐窗前。

案几上那小小的泥娃娃眉间一点红——这是魂魄复苏的征象。

薛思凝神,窗台上焚着的熏香愈加浓烈,袅袅轻烟随风飘散,飞入远山,落入密林,消失于茫茫天地。

岁寒峰是他亲自挑选的地方,竹屋也是。

原因无他,只是从这扇窗户眺望远方,景色像极了群山环绕的锁春谷。

薛思喜欢这样静坐,心无杂念,不生荒草。

眼前的泥娃娃忽然动了一下,再一下,便睁了眼。

薛闻笛迷茫之间,仿佛只是在自己睡了很多年的木板床上醒来,下意识地蹬了个腿,没成想,整个人,哦不,是整个娃娃就顺着案几轱辘轱辘滚了下去。

薛思只是翘了下脚尖,就很稳当地接住了它,再弯腰把它捡起来,重新放回桌上。

“醒了?”

薛思略感疲惫,原本清越的声音多了几分慵懒。

于是,映入薛闻笛眼帘的,便是自己师父那张半醒半寐,风姿卓卓的脸。

“师父早,昨晚没睡好?”

薛闻笛想也没想地开了口,好像昨天他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修习五行八卦,还在潦草地涂着没写完的课业,还在托着下巴研究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鬼怪神话。

薛思有些许愣神,但是这样的恍惚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并未显现出端倪。

他道:“早什么早,都日上三竿了,你才醒。”

薛闻笛大笑,尽管泥娃娃的表情未变,但薛思还是感受到了他单纯的快乐。

一如往昔。

“师父我饿了,先吃饭,吃完我再去练。”

薛思注视着他,没有言语。

薛闻笛被盯得不太好意思,因为依他的经验,师父不说话就代表,有很严肃的事情要与他商谈。

薛闻笛应对这种事,就是装乖,端坐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师父。

薛思忽然从袖子取出那根狗尾巴草,在薛闻笛头上扫来扫去。

可怜的刚苏醒不久的徒弟也不敢乱吭声,愣着憋着笑,挨着师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他扫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