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安期的遗骸——这几个字徘徊于脑际,反复往回、逡巡彳亍,但是,我到底没有明白——难道安期一早已了透这一切,不用任何人的埋葬?所以到了下一世,更不要再次煎熬于爱恨之间?
但是安期,你怎能如此残忍——即使是恨也好,只求你一定记得我,那么于万千年之后,走过时间无涯的荒野,你定会于万千人之中找到我,安期!
海水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礁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月亮隐去了,天色似乎更加暗沉,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
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没有再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没有了。
我迎着海风,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这么冷,冷到我几乎不能忍受——我下意识地手伸进了衣袋——这是什么?我几乎要苦笑出来,这样的悲怆和匆忙,我竟然还带了这个出来。
我缓缓把它举在眼前,轻轻晃动,这个跟了一世的、送不出去的玻璃球,总可以在任何季节飘出我少年的、心底的、陌生的雪花。我紧紧攥着它,几乎能攥出水来——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到它。嘈杂的街市、夕阳的公车、濒临倒闭的礼品店……大海送来的晚风。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桑子明在漫天雨雾中忽然微笑,如天女散花扰乱我的生命。
而所有的记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这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无论怎样,都没机会回首。
我一扬手,将玻璃球深深投入大海中——它跟了我一世,而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的跟随,仿佛,爱情,或者,其他。
但掷出后我突然感觉心痛,仿佛掷出的是自己的心。我急忙去追,鞋子被我抛在一边,海水很快淹没了小腿、大腿、腰,慢慢涌到胸部,我整个人,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
然而我抓不到它,那几十年的过往,如这深沉的大海,隔绝在我们之间。茫茫,我独自在海中央,追逐着它。我知道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所有的诺言,包括自己对自己许下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骗局。
海风在我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海水淹没到了下巴,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其实我从来不应该背弃大海。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错误。
我看着蔓珠沙华的开放,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这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这么美的花,这么美的地方,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诗里说,愿做鸳鸯不羡仙。
大海越来越深,淹没头顶,仿佛一口深潭,蕴藏着万仞黑暗,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是我凄惶的心竟然定宁下来——对于我,再没有比这更为安全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