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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 郭丹 2748 字 2022-10-04

我听到后,是如此愕然,原来我想错了安期的生活。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羡慕他,认定他的生活里没有阴谋,没有煎熬,没有求生的挣扎与厮杀。幸福得有如格林童话,他是无忧无虑的王子,过着没有烦恼的生活。

却原来一切灿烂温暖背后,都藏匿着暗淡冷清的阴影。

紧那罗是他的钦定人选,他的轻佻,缘于他的认命——也许她真的非常好,但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和耐力去细细了解,仿佛那些要上绞架的囚徒,虽然装得满不在乎,内心却充满了惶恐和悲愤,哪有心思去揣测案子是否公正。

“直到我在翩翩家的舞会上看到你——”安期轻叹一口气,“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正是满面悲戚——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伤心,真是一种罪过。我曾以为这样的女子只会出现在《诗经》或《聊斋》里,我……”他有些难过,似乎说不下去,窗外的柳絮有几缕透过帘栊飞扬进来,缠绵在安期的肩头。可是对着阳光看过去,他的脸色和柳絮相比,真不知道是哪一样更白,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诚然,湘裙不是个好脾气的女子,但我容忍并欣赏着这一切,仿佛对着娇艳的夏花。生命如此无情,转瞬即逝不留影踪,如一场随时结束的夏日舞会。所以来你不及的任性,也在情理当中……”安期的话语里带着辗转的过往,即使时间覆盖了一切,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特意走上来询问我的名字,春风都比不过他年轻无敌的笑,“和你相伴那些日子,我发现难得的快乐——你不知道,湘裙,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你在我怀里痛哭的那个有阳光的下午,我以为我找到了,可是你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外面有绝美的阳光,正晒在我眉睫上,让我有流泪的冲动。安期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茶杯,“你不告而别,我沉沦了很久,并认命地娶了紧罗那,但是我们的婚姻并不能长久——当然也有很多无爱的夫妻连理秦晋,共偕百年,可惜我们没做到。我们的基础太单薄,象沙地上起的千丈高楼,经不得一丝震动。她并没有想象中爱我,不过是才高貌美的大小姐受捧惯了,偶尔有人稍稍冷遇,反而激起百倍的好胜心。虽然我们无数遍地长谈、磨和、挽救,甚至改变自身来迁就这段感情,但这一切,都持续到我放弃继承权为止——我没有野心,不够有手腕,和她梦想中的男人全然不同。”

他沉默了很久,似在努力抑制情绪,而我的心亦转作黯然,“离婚后,我不是不消沉的,婚姻失败对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亦是沉重打击。可是在这消沉的日子里,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和你之间的道理:其实湘裙心里有谁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在将来的某天,我们能够再次重逢,并看见你脸上流溢的微笑,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默默仰头凝视着他,有静静的感动从体内流过。四周荡漾着汩汩暖流,并逐渐将我包裹其中,我从不知安期对我的心思这么深——他的嗓音伴着茶水滚沸的声响,把整个春天都搅乱了。

“我爱湘裙,却不想打扰她——只想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种空气,拥有同一片空间,就已经觉得非常幸福,”他的眼睛陡然亮起来,“你知道么湘裙,待在伦敦的日子里,我觉得随时有奇迹发生:也许下个街口就能遇见你,也许商店门前我们擦身而过,也许我现在盘桓的地方,正是几分钟前,你曾经流连过的……有了牵挂,一切都不一样。”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和风,飞鸟细碎的低鸣,教堂古老沉重的钟声回荡在远处。我觉得静好无比,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也是它明亮的背景,“当初,翻尽整本《红楼梦》,我从没恨过那样一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从窗格子透进来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安期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美轮美奂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在人间。

自上次表白之后,安期并未旧话重提。我明白他的体贴,是想让我平静安稳,心理不生负担——的确,我刚自一场无望的爱情里出来,即使有勇气再次相信人,也得恢复了心力和胆量才行。

安期很有艺术天赋,小小的茶社,被他修缮得好像旧时江南的员外府: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窗下栽着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掠过无声的杨花,羁绊在青砖地上,轻浅得连影子都没有。内堂置着一具古琴,衬苫的雪白丝缎,有不易察觉的弹墨莲青。

我头天答应了再去看他,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忌日,意义格外不一样。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工作积压得太多,处理完毕已经日落西山。我飞快赶奔店里——安期今天没有开张,屋内的灯黑着,静悄悄没有一丝人声。我轻轻拉开门闩,正准备扬声呼唤,耳边忽听得悠扬的萧声,那萧声如行云流水,缠绵悱恻,让人闻之动容。再凝神细听时,声音却弱了。我只好循着乐曲一路走去,直到后院,躬身穿过月洞门,猛抬头,正看见得森森翠竹的白墙下,安期持萧如玉树临风。他的脸颊被霞光映染,更像精雕细凿的大理石像——太美的事物,言语无法形容,我能做的只是安静欣赏。

此时突然一阵风过,吹得竹叶漱漱如雨,不知怎的倒惊起一只雀子,“唧”一声扑着翅飞过墙头。我的目光顺着鸟儿,举头看到了天色——西斜日影里,一丝云彩也无,反衬得碧空湛蓝,仿佛一汪深潭静水,立即让人溺毙其中。

“湘裙来了多久?”安期放下乐器,含笑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