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时间缘故,店里没什么人,只得一阵阵暗香迎面扑来,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翩翩选在一张古朴的小桌旁坐下,上面反季节的摆着一盆佛手,正结着累累的金色果实。我啧啧称奇,想触摸辨别真假,却不由瞥见了玻璃橱内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翡翠香炉,是一整块雕琢而成,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周身似有光芒缭绕,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要融成水,随时会流下来。
正在目眩神迷,忽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久久环绕在酒吧间内——我立即听出是琵琶的散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泪盈于睫:在遥远的异域可以听见家乡的乐器,这种激动的感情不是言语可以描摹的。
我和翩翩循声望去,正看到一个抱琵琶的女孩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舞台上。她穿着白绫夹袄,水红色百褶裙,镶着白狐皮的窄条,被外面的雪光一映,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我们望她时,她也回望我们,然后微微一笑,轻启檀唇唱道:“……翠被生寒压绣因,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翩翩认真地听着,喃喃赞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写得真好,是什么剧目呢?”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著名的《西厢记》选段啊——你倒是有些慧根的,这句唱词也被林黛玉盛赞过呢!但它最著名的唱词倒是长亭送别里的几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翩翩出神地听着,“真美的诗句,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原来今人的感情和古人没什么区别啊,湘裙,我永远比不过你,总还是你更强闻博记!”
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光线,我突然觉得翩翩的面孔年轻起来,还是当年读书时的容颜: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翩翩的眼光仿佛隔了很远,温柔地投射过来,“但是你的功课永远那么好,几个不服气你的同学说你有亲戚在印刷厂工作,可以盗到每次的选题——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世上真有人聪明成这个样子么?别是什么灵童转世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善意地嘲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翩翩你偏爱打趣我,也别拉扯上灵童,”顿了顿我又怅惘地说,“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真是奢侈的爱好呢,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记了——在这现实的社会里,简直无一是处……”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急忙转移注意力,“翩翩你看,这个酒吧真别致,不放蓝调,不放摇滚,竟然是中国的传统戏——看来我们是来对了。”
我其实没有想到还可以和翩翩这样坐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像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我们如电影一般重逢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在我的生命里这么重要:她的话语、她的情谊,她的一容一貌,像胶片一样,一卷又一卷,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稚嫩的话语从时光中穿越而来,“来,打勾勾!”
我在此时此地想起来,是那么地真切——如同亲眼看到!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屋里的暖气热了起来,翩翩立身脱掉累赘的大衣,露出里面的墨绿色羊毛裙,越发衬得脚上那双芭蕾样式长靴理直气壮,她静静地说,“湘裙,每次见你,只觉得你更美,看来上天对你格外青睐。”我正待谦逊两句,她接下去道,“以前总有人说我们生得象,连家里的仆佣也这么说,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是没有你美的,是以总是有点羡慕你——以前看《聊斋》,里面有个故事,说两个姐妹,生前是天女,经常比拼容颜,可是妹妹不如姐姐巧,一样的五官,总差些灵气。再世为人,姐姐成为一名绣女,妹妹转生成狐仙,可是还是没有姐姐美,觉得很不服气……没遇到你以前,只觉得是笑话,看到你才会让人心生悲凉,一样的相貌,究竟你多了一些什么呢?”
我吃一惊,不知翩翩何出此言,那琵琶女音调忽一转,却换上了一曲评弹。她细细作作地清唱起来,声音压得很低,逐渐沦为舒适的背景音。我不是个心重的人,可是翩翩的话让我轻易忘不得,她曾经说:“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
她精灵古怪地扮着鬼脸,“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像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