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泷姬乖乖息声。

一时间,主屋里,只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以及无法停止的咳嗽。

“……大人,需要小的传唤新的医师过来吗?”纸障子门外,传来家臣担忧的询问。

从泷姬方向,可以看对方恭敬伏跪的身影。

“滚!!”

而主家,就像是被碰到逆鳞的野兽,发出更愤怒的暴喝,同时捡起榻上的枕头,狠狠砸向纸障子门。

家臣不敢再多言,诺诺应是,保持伏跪的姿态,后退离开。

这副炸毛的姿态,泷姬看了只觉得眼熟。

——月长石。

那时候,不小心摔伤腿的月长石也是这样。

明明一直特别乖的月长石,在受伤后,却拒绝任何人靠近,独自躲在漆黑僻静的假山角落,不回应任何呼唤。

“为什么?”

迎着主家阴沉不善的目光,泷姬有些恍惚,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场景开始重叠,像是灵魂抽离自身,她听见自己以异常冷静的语气问出声,“为什么不让他请医师来?他是你的家臣,总不会害你。而且,你病得这样重,只靠自己的话,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都说不定。当自己力有不逮的时候,寻求别人帮助,这才是明知的选择吧?”

——月长石,为什么不要躲开我?我根本不会害你,所以,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

年轻孱弱的主家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缓缓仰头看向泷姬,那双被生理泪水洇湿的眸子死死盯住她,苍白的脸上浮出神经质又扭曲的表情。

“让他们过来做什么?”

“让他们看到我快要死掉的模样,然后,再让他们对我流露出怜悯同情的表情吗?!”

“不过是一群下人而已!”

“只是一群卑贱的下人而已!!”

他双手徒劳撕扯着平绢被面,嘴里发出宛若濒死野兽的吼声,那具单薄的身体承受不住蓬勃的怒意,正不停发抖。

对自身身体不堪的怨恨,对他人健康、生命的嫉妒,以及,对下位者怜悯目光的愤怒,让他秀气的脸庞都狰狞起来。

泷姬迷茫了一瞬。

所以——

月长石是不是也以为它要死了,才想要远离她、躲开她、赶走她?

只是,在看到她即使被挠出来道道血口子,却还是固执地想要钻入窄小的假山缝隙,捞出它后,出于无奈,才让她重新抱了出来?

是不是从那时候起,月长石就想到了以后的事?

过去一幕幕,与主家歇斯底里的咆哮交替闪现。

难以言说的悲伤涌上心头,心口压上一块巨石,堵得生疼。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最后化作无法咽下的泪意溢出眼眶。

泷姬眨了眨眼,碎金的眸子水雾氤氲,挥之不散,逐渐汇集成颗颗泪滴,在洇湿长睫后,汹涌而落。

她放声大哭。

不再是过去矫揉做作的柔弱作态,而是尽情宣泄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的嚎啕。

她是如此悲伤、痛苦、悔恨、自责……

仿佛真的要被母亲拿来煲汤,哭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流,淌过脸蛋,顺着下巴簌簌而落,有的濡湿她的前襟,有的则直接砸在年轻的主家身上。

年轻的主家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

罕见地懵住。

他倒不是没见过人哭。

母亲因为他的事,长年生活在自责中,只要看见他,就会以泪洗面,为了避免母亲触物伤情,他很少会跟母亲见面。

而那些下人们,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袖掩面,哀哀叹息,明明他出身那么好,却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真是可怜啊。

可他从来没有见有人竟然可以哭得这么稀里哗啦,这么丢人现眼。

哪怕是不知人事的年幼孩童,都没有她这样眼泪鼻涕一起流的。

就,惊掉下巴。

以至于都忘了自己还在生气的事实。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子,突然抱住他,双手紧紧环住他,力道之大,甚至,一度让他胸口都因为压迫,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感。

“哇呜呜呜……我不会让你死!”

“之前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理解你的心情,对不起,你别死,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杀生丸丢下泷姬后,就自顾自回了云上城。

他一点也不担心泷姬会遇到危险。

一方面,是讨厌她,不想担心;另一方面,则是心里清楚她并不弱。

即使她一直玩物(月长石)丧志,但认真算来,他并没有在她手里讨到便宜过。

所以,与其担心她会遇到危险,倒不如担心被她遇上的人,会不会遭遇危险。

毕竟,她那么狗。

弱小没用的普通人类,肯定会被她气死吧。

秉承着这种态度,杀生丸重回正轨,继续磨练自己。

直到——

“泷姬呢?”

最近,他们姐弟俩都不拆家了,云上城也安静得可怕,犬大将这才发现自己的孩子丢了一个。

不死心去泷姬院子找了一圈,没有。

他又去问了凌月仙姬,只得到“我哪里知道”的敷衍回答。

没办法,只得来到杀生丸院子——下人说,他们是一起出去的。

“……她还没有回来?”杀生丸皱起眉头。

犬大将点头。

杀生丸眉心成结,俊秀异常的脸上流露出凝重的神色,想了想,抛下一句话“我去找她”,转身就走。

根本没给犬大将掺和一脚的机会。

留犬大将一只狗站在原地,默默吹风。

时间过去的有点久,当初留下的气息已经无法探察。

所幸,另一个家伙还在附近。

杀生丸穿过茂密的树林,径自来到荒原深处的宅邸。

而宅邸的主人,就站在门口。

杀生丸薄金色的眸子左右扫视一圈,确定泷姬确实来过这里后,直直望向那个忙得腾不出手的家伙,直白问出声:“泷姬呢?她去哪儿了?”

两面宿傩手指用力,登时捏爆手中擒握的咒灵脖颈,暗红的眼瞳俯视着地上的咒灵身体,一脚踩碎,抬手指出方向,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倒也不必担心。不管在哪里,她都可以过得很好。”

杀生丸微不可察皱起眉,转身离开。

——过得很好。

对于这句话,杀生丸本来并没有明确认知。

直到——

他看见泷姬变成软乎乎的白犬,摊平四肢,毫无矜持地伏在一个人类男子膝上,沐浴着初秋暖洋洋的日光,双目惬意眯起,一边享受着男子的顺毛,一边懒洋洋打瞌睡。

杀生丸:“……”

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那家伙表情会那么微妙和嘲讽了。

心里生出无名怒火,脚步也再无法保持来时的轻盈。

驻守四周的护卫察觉到入侵者,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呈包围之势围过来,大声质问:

“来着何人?!”

“这里乃是产屋敷一族宅邸,你怎么会出现于此?”

“速速回答!”

……

……

“唷,你怎么来了?”

瞧见杀生丸被护卫们包了饺子,泷姬没有丝毫要帮他解围的意思,反而抻开四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俯卧改为仰躺,丝毫不介意那个男人顺势撸向她腹部柔软蓬松的白毛。

“你这是在干什么?”

杀生丸再也看不下去,跃下山墙,冷着脸,一步步靠近,而那些护卫们却妨碍了他的脚步。

杀生丸很不痛快,薄金色的眸子自那些护卫身上扫过,指尖渐渐萦出绿色的毒气:“让开。”

护卫们怎么可能因为闯入者一句话就让开?

非但没有任何人退让,反而越发逼近。

最后,还是那个男人笑出声,抬手制止不知进退的护卫们;“别失礼了,他是泷姬的弟弟。”

说罢,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护卫们不敢多言,恭敬躬身行礼,让开路,退到一旁,只是,手中武器斗殴握得很紧,身体也保持紧绷,大有对方稍有异动,就扑上去将其斩杀的决心。

“当然是在休息啊。这么好的天气,不用来睡觉,真的是暴殄天物呢。”

泷姬好好欣赏过杀生丸吃瘪的表情,笑嘻嘻阴阳怪气他,“当然,你肯定无法理解的吧?谁让你是狗男人的未来预备役呢?唉,好可怜啊……我的大狗子,姐姐真的好心疼你啊。”

这话是对杀生丸说的,她揶揄的目光却看向身前的男人。

一人一狗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别介意啊。我这个弟弟,哪儿哪都好,就是狗得很,尽会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做些让人不高兴的事。”

“没关系,他是你弟弟,我不会介意。”

说着,男人握住她曲在身前的爪子,晃了晃,满脸纵容。

泷姬顿时感动不已:“呜呜呜,无惨,你真好!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大度又和善的好男人……”

杀生丸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他们大妖怪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怒意上头,他再也听不下去,面无表情拔出跟自己相差无几的铁碎牙,挥动巨大的刀身,狠狠劈向嬉皮笑脸的泷姬。

妖力撕裂空气,搅出足以粉碎一切的强烈飓风,铺天盖地而来。

“哇,这不是铁碎牙吗?”

泷姬恢复人形,抱着无辜受牵连的男人跳出攻击范围,在树木崩折,房屋倒塌的爆裂声中,将男人交给惊恐的护卫们,自己则直接迎上去,闪身避开他劈开的动作,迎上前,握住他欲再挥动的手腕,好奇地打量着好久不见的铁碎牙,“没想到,爸爸竟然准许你拿着它下来……可这不应该啊,爸爸最喜欢作妖了,不给我们添堵,他是绝对活不下去的。这么干脆利索就把刀给你,都不像他了。”

“唔,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他怕你自己过来不安全,才会特意把铁碎牙借你,用来傍身的吧?”

揣测,张口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