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厌恶的莫过于自己这具畸形的身体,本以为此生孑然,将来老了,抱着残躯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安静的死去,再被人发现时,皮囊也已经烂透了,法医会在死亡报告单的性别一栏里,勾起了“男”这个字,那将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后来,我惊喜的发现,一条小生命悄悄的蛰伏在我的腹部里,我惊喜交集,喜忧参半,终日处于幸福与彷徨之中,就怕小生命也继承了我的缺点,是一个不健全的人。
没想到,我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他真的和我一样,身上多了一个器官。
难怪婴儿房里,金蠡添置的婴儿物品,不是蓝色,就是粉色。
而每回我有意无意提到这件事时,金蠡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转移话题,要么转移我的注意力,要么借故离开。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蒙蔽了双眼,捂住了耳朵,堵住了心灵,不愿去看,不肯去听,不会去想。
我留下了李琪琪带来的肖家父子那两份用英文写的病例报告,装进一个铁盒子里,那里躺着一份我妈的精神分析病例报告,还有我的第一份产检报告,这样,也算是圆了一家团聚的梦了。
我和小砚砚重逢之后,一度很想带他去精神病院看望我妈,我还记得地震时,看护我妈的王姐埋怨我很久没有去看她,是啊,如果连我都不去看她,这个世上就再不会有人在意她的生死了。
她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只是在童话的城堡里呆腻了,渴望去精彩的花花世界走一遭,这一走,便失去了她的一切,她被推进了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整日与疯癫失智的人为伍,明明她怕蟑螂,怕蛾子,怕虫子,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就算她现在疯疯癫癫了,也依旧惦记着有个叫肖夙宸的儿子需要保护……
她在奚县也有不疯的时候,也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会怜惜的搂我在怀里,她的怀抱很温暖,落在我额头上的吻很轻柔,低哼不知名的歌曲旋律很好听,我很快就睡着了,还做起了美梦,梦里她一边跑向花海深处,一边吹出好多漂亮的彩色泡泡,我追逐她的脚步,徜徉在花海之中,伸手去够漂浮在空中的彩色泡泡,抓住了一个,快步跑向她,她欢笑着停下了脚步,张开双臂,一把抱起了我,梦境停留在这一刻,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她虽然不记得我了,却还是我深爱的妈妈。
可是金蠡阻止了我,他拿出了我妈这份最新的精神分辨报告,告诉我,三个月前,我妈的狂躁病突然加重,被送进了捆.绑室里,见谁咬谁,看护她的王姐都被咬伤了,医生不建议病患家属去探病,怕会被伤害到。
我又担心,又无可奈何,如果是从前,我一定毫无顾虑的前往精神病院看望可怜的母亲,可是,现在身体里孕育了另外一条小生命,我不得不谨慎再谨慎,探望日期也就一拖再拖。
然而现在,我十分渴望见她一面。
李琪琪一直说我善良,她错了,我不善良,而是懦弱。
和我妈一样懦弱。
如果当初她坚强一点,扛过了毁天灭地的伤害,去一个喜欢的城市,找一份完全能胜任的工作,比如电视台的主持人,或者电台的主播,抑或是电视剧的配音演员,从头再来,以她的相貌与才气,还有动听的声喉,她与我的人生轨迹,将是另一番不同的风景。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现在的我,无比清醒的知道,蛰伏在我的肚子里的小生命,将有着怎样的一种人生。
不善良的我,甚至有过一刹那打掉他的念头,可下一秒,这个可怕的念头马上就被我掐灭了!
尽管现在是酷暑的午后,我的后脊背还是渗出了涔涔的冷汗。
我为冒出这样恶毒的念头而愧怍,整日浑浑噩噩,如果不是小砚砚陪在身边,与我分享了他的快乐,我几乎都要抑郁了。
金蠡从申城赶回来时,眉眼之间难掩疲惫之色。
他还带回了不少申城的特产,蝴蝶酥,松子排,梨膏糖,还有冰激凌味的巧克力,小砚砚一样吃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尤其喜欢鲜肉月饼,我把月饼切成了四小块,本想留两块到明天再吃,也不至于太热气,小家伙却等不及了,趁我不留意,两只手各抓了一块,像偷腥得逞的小喵咪一样得意地跑开了,我在院子的花树下找到他时,小家伙急匆匆的吞下最后一口,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嘴边,手里,衣服上都沾了不少的月饼渣屑。
我责备了他几句,他却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我有点生气,艰难地弯着腰,拍了小砚砚的屁股几下,以示惩戒,小家伙自知理亏,站在原地任由我处罚,大概是真痛了,委屈巴巴的捂着屁股,见我没有哄他,眼睛一红,嘴一嘟,扯着嗓子干嚎了起来。
我心里一软,可又不想助长他的娇气,于是板起了脸,严肃地训了他几句,没成想,小东西竟然跑到金蠡的身后寻求庇护了。
这是在我消失了的日子里,他俩培养起来的信任度。
我心里莫名的失落起来,也懊恼起来,刚才下手不该那么重的。
我扶着腰,闷闷的坐在藤椅里,一树璀璨的木槿经过一整天烈日的炙烤,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也不知金蠡是怎样说服小砚砚的,小家伙惴惴的扒在门口看了我一会,见我看向他,怯怯的,软软糯糯的喊了我一声“哥哥”,便飞也似的跑到我的跟前,抓着我的手晃动了起来,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噙着一泡晶莹的泪,黏糯的道着歉:“哥哥,砚砚错了,砚砚不该一下子吃那么多热气的东西,要是喉咙痛了,还得喝很苦很苦的凉茶,砚砚才不要喝很苦很苦的凉茶,砚砚不该吃那么多块月饼的,哥哥不要生气,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还不到三岁,一席话断断续续的说了许久,小脸蛋都憋红了。
我早就心软了,把垂头丧气的小家伙搂在怀里,在他的额上亲了一记,柔声道:“哥哥也错了,不该那么用力打你的,屁屁还痛不痛?”
“嗯,还有点痛……”小砚砚哼唧着,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皱着小脸蛋,小手往后一探,揉起了被打的屁股。
我更愧疚了,和他一起,也揉着他的屁股,以缓和痛感。
八月初的羊城,整座城市热得就像冒烟的火焰山,即使呆在空调房里,小砚砚也穿的少,就一件t恤,一条小短裤,里头没有穿纸尿裤,他听说白萱萱很早之前就没穿纸尿裤,自己也不愿意穿,我刚才打他时,用的力度也有一两分,自然是痛的了。
金蠡走了出来,也要加入安慰小砚砚的行列。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甩开金蠡要扶我的手,牵着小砚砚,径直回了别墅。
金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我的身后问了一声:“怎么了?”
我当然没有理他。
回到卧室,我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件木雕工艺品。
那是一块黄褐色的木雕工艺品,足有鼠标垫那么大,木雕里的四只麋鹿各具情态,一前一后两只大麋鹿守护着中间的两只小麋鹿,一只小麋鹿趴卧着,闲极无聊的用后脚清理耳朵,另外一只小麋鹿将额头抵在同伴的脖侧里,似乎在和它玩耍,为首的大麋鹿高高的抬起头,似乎正在放哨,正警惕地盯着前方,后面那只大麋鹿则低着头,正悠哉悠哉的啃着草。
奇怪的是,前后两只大麋鹿,都长着一双大而强健的犄角,是雄鹿。
我不知道这寓意是什么,一家四口么?可哪有两只雄鹿带着两只幼崽的一家四口?
小砚砚也发现了木雕,觉得很新奇,探出手,踮起脚尖,才堪堪够上柜台,可是木雕太重了,差点砸到他的身上,好在我就在一旁,慌忙接住,小家伙才免遭一劫。
等入了夜,我哄完小砚砚睡下了之后,打着哈欠,轻声走出了房门,今天哭了很久,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很想睡,可刚关上了小砚砚睡房的门,金蠡便逮住了机会,从身后窜出,一把将我环了他的怀抱里,掌心还在我隆起的小腹上抚摸了几下。
“松手!”我低叱道,恼怒的去掰他两只抓得紧紧的手。
自从上周与他有过床笫之欢后,金蠡好像认为再做那事,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
金蠡以为我是欲拒还迎,笑着含住我的耳垂,牙齿轻轻用力,我又痒又怒,索性亮出了指甲,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几道划痕。
“嗯!”金蠡闷哼一声,吃痛地松开手,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手背的伤,目光幽怨的看向我,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说呢!”我反问,难得硬气一回,没在他的目光里退缩。
金蠡呆在原地,大概从未见过敢于与他对峙的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怔怔愣愣的置身在明晃的壁灯下,深深皱着眉,一筹莫展的样子,似乎真的在反思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
我是气他瞒着我,没有将我怀的是畸形儿的事一早告诉我。
可是,他一早告诉我又会怎样?无非是让心情变得抑郁罢了,还能改变事实不成?
说到底,我是在气我自己,气自己畸形的身体,气自己基因太差,气自己害了腹部的小生命,没能给他一个正常的身体……
没想到金蠡会错了意,真的在检讨自己的过错。
“昨晚的聚会是大伙儿一起去的,谁会想到吴止桑老师连橙果醋也能喝醉?而且也不是我扶她出酒店的,我只是帮她开了车门而已,就被拍到了,他们乱写的!你怎么就信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我在床上睡意朦胧时,金蠡靠了过来,低笑着,在我的耳旁如是解释。
我迷迷糊糊的脑袋有一瞬的迷茫,谁是吴止桑?
等到清醒了一些的时候,才想了起来,吴止桑就是在倡棋杯复赛中赢了白玉微的那个女棋手,很年轻,很漂亮,是申城棋院的一个九段职业棋手,拿过上一届世界女子围棋锦标赛的第三名。
他以为我看到了网上的八卦热搜,吃醋了!
我没有吭声,身体往前挪了挪,远离金蠡的怀抱。
“你看,我的手都被你抓破了,可真疼啊……”金蠡不死心的又贴上来,声音里带着笑着,似乎很高兴我为他吃醋,还探过手,覆在我的手上,和我十指紧扣,状似无意的露出他那只被我抓破了的手背。
那只颀长好看的手背上,还真的出现了几道渗血的抓痕。
我记得自己也没有抓很大的力度啊……
而且,我前几天才剪了指甲的……
我怀疑是金蠡自己加深了划痕的伤势,他总是这样,想方设法让我愧疚,继而心软,心里就会滋生补偿他的想法,他要什么,自己就会傻傻的送上什么。
当一个人对你用上了苦肉计,那真的是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了吧……
可我还是把他赶去小砚砚的房间睡。
小家伙半夜会醒来,身旁如果没有人,他会害怕得大哭。
金蠡没有办法,因为小砚砚的睡相不太好,手手脚脚横七竖八的摊着,常常扰得睡眠质量不好的我,不让他睡儿童房,我几乎没好觉可以睡。
日子就这样恬淡无声的滑到了八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