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流一怔:“小晚月,你的心好凉薄呐。”又摇了摇头,“啧啧”两声,故作遗憾,“发糕小人儿那般玉雪可爱,怎么竟会是他的孩子?你也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着了他的道儿呢?”

景晚月神色一暗,眸色不明:“小师叔想听?”

“小晚月想说么?”

景晚月坐在茶楼三楼临窗的位子,侧头一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不过只是四年前的事情,他却觉得仿佛是上一辈子了。

仿佛他轮回时那碗孟婆汤没喝透彻,如今记忆虽在,却像是隔着什么一般朦胧。

他执杯饮了口热茶,胸口瞬间温暖起来,望着眼前山流的笑容,想到不久后有人一起结伴回家,回到家后还有个会抱住他跟他稚声说话,更加令他温暖的小家伙,便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懒得说了。”景晚月道。

山流笑容放大:“好,小晚月懒得说,师叔自然更懒得知道。”

-

三日后。

穆悠幽幽转醒。

初醒之时不太适应,浑身时而轻松时而沉重,眼皮一掀一掀,迷迷糊糊地看到床边围满了人,有刘宁,有陈青,有府上的管事,还有……

“好了,醒了,那就没我的事了,告辞。”

“哎?神医!神医您稍等,您……”

刘宁紧赶慢赶,硬是没赶上大步踏出房门的山流。

穆悠混沌的脑海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弹起,“那人不是……景晚月呢?!”他攥住刘宁的胳膊。

刘宁一愣:“啊?景将军?”

穆悠急道:“那人不是景晚月的师叔吗?他既然来了,景晚月是不是也在?!”

刘宁与陈青对视一眼,面面相蹙。

“那个,头儿。”刘宁尴尬地搓了搓手,“景将军他……没来。”

“什么?”穆悠不信,“是……走了吗?”

刘宁一愣,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更艰难了,“不、不是走了,是一直……都没来。”

他讲了此次事件的经过。

“……最初我还觉得山公子这人油嘴滑舌,恐怕不怎么地,但后来发现不是,那只是外表,其实他心地善良得很,做事也认真,不仅熬夜为你制丹,还一直守着你看你服丹之后的效果,再调整下次制丹的细节。这三日来他几乎不眠不休,饭菜也是匆匆一吃就赶忙去做事,他实在是个好人,咱们得好好感谢他!哎,他怎么突然就走了……”

他絮絮叨叨说得极细,但这些却根本不是穆悠想听的。

穆悠脸色苍白,拧眉坐在床上,问:“他和景晚月在一块儿了?”

刘宁一愣,“应该没吧。”

穆悠顿时松了口气。

“但是……”

穆悠那口气立刻重新提起,戒备地看向刘宁,“但是什么?”

刘宁挠了挠头,“那天在街上,他俩一直牵着手,说话还总是凑得很近,山公子还……”

“还什么?!”穆悠越听脸越黑,急得腰都挺直了。

“……还亲手喂景将军吃东西。”刘宁低声说。

穆悠“唰”地火气上头,眼中迸出了怒意。

刘宁看出来了,连忙喊道:“你别!人家救了你的命!而且、而且虽然那样了,但我仍然觉得他俩应当还没在一起,因为……”

他将山流那些不想给自己救个竞争对手之类的话一一说了,穆悠听完,心下稍稍好了一些,但细想起来仍是生气,攥拳砸了一下床板,咬牙切齿道:“没在一块儿就拉拉扯扯,那什么山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人家救了你的命!”刘宁强调道。

“我知道!”穆悠凶狠地提高声音,“我欠他的!我待会儿就去他门上三跪九叩,一辈子给他做牛做马!”

“你……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刘宁也生起气来,黑着脸坐到一边,不说话了。

几年相处下来,他知道穆悠从无坏心,而且对身边的人极好,就算为你豁出性命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就是脾气太差了。

尤其遇上有关景晚月的事,动不动就发疯,脑袋里想的全都不是正常人会想的东西,他要是景晚月他也受不了。

卧房里静了一时,陈青走到刘宁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别生气,又对穆悠缓和道:“嗐,景将军上回虽然那么说了,但事情只要没到最后一步,你就还有机会。”

穆悠低垂的眼眸一动,稍稍来了些信心。

不料刘宁却道:“但我觉着还是算了吧。”

“你什么意思?!”穆悠立刻甩来一记眼刀。

陈青亦不解地看看着他。

刘宁瞥了穆悠一眼,低声道:“你不乱发疯,我再同你细说。”

穆悠:……

他憋着气。他知道他在这事儿上不聪明,眼下和景晚月的关系又进入了死胡同,他很想听听旁人的建议,随便是什么都行,但是他又拉不下脸。

只好沉默。

好在刘宁了解他,见他默认了便接着说:“我觉得吧,这事一向讲求你情我愿,譬如有人喜欢你,你不愿意,他还一直缠你,你说你心里怎么想?”

穆悠垂着头,不自觉地挑了下眉。

“而且景将军已经放下了。”刘宁说,“或许你觉得你俩的旧情很重要,放下很难,但人和人不一样,他就是偏不那样觉得,你就算再怎么逼他也没用。再者说,景将军和他身边的人都那么好,就冲这一点,咱们也不能总烦人家吧,咱们自己也得要脸面、懂道理、知进退才行。”

穆悠:…………

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不要脸、不讲道理、不知进退吗?

“头儿,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尽如人意的,好聚好散吧。咱们都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其他的便看开些。”刘宁苦口婆心地劝道。

这话很有道理,穆悠明白,可是……

他又攥起了拳头:“旁的事都能看开,但这件不行。”

刘宁:“哎。”

他说了一大堆,果然还是白说了。

卧房里又陷入沉寂,许久之后仍是陈青道:“当真看不开,你就得改变你自己。”

穆悠一愣,抬眼看着他。

“你回想一下来京城之后你对景将军所做的种种,你觉得如果你是他、他是你,你生不生气?想不想和这样的你重归于好?”

穆悠:……

他便事无巨细字字句句地想了一下,想着想着就有点脸红,但仍要表面顽强,道:“我一开始是哄他的!但他根本不理我!后来也是因为我被他气到了所以才……”

“他不理你你就再哄,他气你你就受着,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追求人家?何况还是你先欺负了人家之后的追回?”

刘宁跟着点头,“而且据我看,所谓气你,大约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景将军那么好,肯定不会做这种事。”

“你干嘛总跟我对着干!”穆悠急地瞪起眼睛。

“我是就事论事。”刘宁亦不落下风。

“你!”穆悠眉毛倒竖,“……你别说话!你接着说!”手臂一挥示意陈青。

陈青噗嗤笑了一声,道:“依我看,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也忘了曾经的旧情,甚至把曾经的你和他都忘了,你们俩是全新的,从前根本不认识,现在认识了,你喜欢他,想要追求他,你说该怎么做呢?”

穆悠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有点明白了。

“自然是一方面投其所好,一方面让自己变得更好,毕竟景将军那样的人,能与之匹配的必定不是凡品。”陈青笃定道,然后缓了下语气,“这就不得不说到你的性子,你真地要改,别整日像有疯病似地张牙舞爪,那样凶巴巴的,谁会喜欢你呢?”

穆悠:……

怎么大伙儿都说他有疯病。

有一段时候没开口的刘宁也忍不住附和:“就是,你说分开就必须分开,说和好就要即刻和好,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而且只受了这么一点点委屈就生气发火,那以后还得了?”陈青一唱一和道,“说不定景将军原本对你还留有一丝情意的,结果你这么一闹,彻底没了。”

“这就叫做自掘坟墓。”

“嗯,没错。”

穆悠:…………

夫夫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穆悠心中拔凉。

不过凉着凉着,他倒是没那么焦躁混乱了。

刘宁和陈青走后,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想。

的确,他爱景晚月,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根本来不及透彻地了解对方,譬如陈青所说的投其所好,他苦思冥想,却完全想不出景晚月究竟喜好什么。

何况在透彻地了解他之前,他就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他,想要重新在一起确实太难了。

可是难就要退缩吗?

当然不。

曾经差点儿就经历了真正地失去,那个时候他后悔了,真地后悔了,也真真正正地明白了,他爱景晚月,无论什么都不能消除这一点。

重活一次就宛如奇迹,他坚决不能再自欺欺人,坚决不能再放弃机会,或是说,他后来续上的这些命,就是只为了这一件事而存在的。

当冷静图谋,当屡败屡战,当坚韧不拔。他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再度牵起景晚月的手,再度拥抱他、亲吻他,再度看着他无忧无虑地对自己笑。

-

这日黄昏,穆悠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新定做的墨绿色箭袖武袍,在腰间悬上一柄用于观赏的银纹长剑,另一侧挂水纹白玉佩,头发思来想去许久,决定将从前一贯的乌兹样式的编辫全束换作齐人年轻男子常梳的高马尾。

他自己不太会弄,便在定做衣裳的店里叫人给他弄,弄好之后,他站在大铜镜前一看,颇有些不适应,觉得太规矩太端正了,而且衣裳里三层外三层的,还到处都箍着,不太舒服。

不过店里的人都说他这样英俊多了,他觉得……也是,便付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路径直去往丞相府。

虽然还没想好要去做什么,但先去了总是没错。

他的运气倒是极好,一靠近丞相府,就看见穿着一身大红绸褂的小发糕在府门外的空地上蹦跳,一会儿双脚一会儿单脚,双脚的时候浑身蓄力憨态可掬,单脚的时候身体总是微微摇晃,旁边站着的侍从满面微笑。

穆悠的心也再次柔软了。

他缓缓地笑着走过去,正巧小发糕抬起头看到了他,先是一愣,继而双眼放出喜色,接着像颗小炮弹一样张开双手跑过来,正是“稚子候门,载欣载奔”。

穆悠面上的笑容舒展地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