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郎遂道:“我家中不过三口人,加上仆从,也只有八个人罢了,好歹寻了四匹马,两人一骑逃出城来。”
“陪都不比帝都,既无禁夜,各处看管也不甚严密,我们不敢走大路,只是从小道穿行,一路上看见金吾卫穿戴铠甲、手持火把,行色匆匆,哪里敢近前看?逃命似的出了城,前来投奔李夫人了……”
邬翠翠惊疑道:“王侍郎家中只有三口人?我仿佛记得——”
王侍郎沉默几瞬,方才低声道:“京城失陷之际,全都走散了,只有小女儿没有出嫁,留在府里,逃难时与我妻一道得活。”
一股难言的阴翳陡然冲上心头,邬翠翠黯然道:“实在是对不住,说起这些来。”
王侍郎摇摇头:“天子都有皇子公主失散他处,更何况是臣下之家?我好歹身为朝廷官员,紫袍上殿,危难之际,尚且保全了妻子和女儿,较之那些无法逃离帝都,深陷地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邬翠翠肃然起敬,若有所悟,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让她心生感慨。
她问出了心头疑惑:“王侍郎是谁的人?”
王侍郎微露不解:“什么?”
邬翠翠注视着他,又一次询问道:“您是太上皇的人吗?”
王侍郎听得错愕,几瞬之后,复而正色起来:“如若李夫人是要问我哪一年入仕,被哪位天子点官的话,那我是太上皇的人,可李夫人若要问我朝堂为官,是为哪位天子尽忠的话——哪一位也不是,我是在为这天下,为朝廷社稷尽忠!”
邬翠翠神色微动,王侍郎却已经问了出来:“李夫人何故发此一问?”
邬翠翠迟疑着是否可以向他透露实情,然而王侍郎官居吏部,执掌天下人事升迁,本就是人精中的人精,前后思量,往来斟酌,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他讶然道:“是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故而要清洗可能忠心于太上皇的官员?!”
邬翠翠的讶然比他还要深重:“天子与太上皇忽然反目——您怎么知道他们从前其实是一伙的?!”
王侍郎更吃惊了:“错非如此,天子怎么可能指挥得动效忠于太上皇的禁军?”
邬翠翠久久没有言语。
自惭形秽,深有种关公面前舞大刀的耻辱感。
王侍郎反倒宽慰她:“李夫人并不是我,没有浸淫朝堂多年,又不曾如世间男子一般参悟政治,看不透也是寻常。”
继而便跳过这一茬儿,凝神苦思道:“天家这对父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邬翠翠迟疑着道:“太上皇,或许有重登大宝的意思呢,而天子,只怕也不甘心老老实实做他手中的棋子,两方利益冲突之下,才有了今晚这场变故吧……”
王侍郎先是怔然,继而目露萧瑟,不胜悲凉:“居然是这样吗,如今,可是连帝都都失落在叛军之手了啊,居然还在内斗倾轧吗。”
又面露愠色,盛怒道:“他们到底把这天下当成什么,又把涂炭的生灵当成什么?!”
邬翠翠缄默不语。
王侍郎则很快冷静下来,再行一礼,央求道:“今夜惊变,城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家罹难,受害的难道只有官员吗?这场清洗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波只怕还在后边啊,请李夫人与我一队人马,允许我带人去接应那些逃难出城的人……”
邬翠翠心乱如麻。
她感觉自己此时正站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桥上,摇摇欲坠。
进,可能有陷阱,退,也未必能够得活。
该接应那些人过来吗?
若真是如此,只怕立时就跟天子撕破脸了。
再则,她心里或多或少对于那些人心存芥蒂。
王侍郎看出了她的犹疑:“李夫人仿佛心怀踌躇?”
邬翠翠别过脸去,道:“的确如此,您或许有所不知,我父兄当初殒命,亦与太上皇脱不了干系,此番被天子所清洗的,也是太上皇的要臣们……”
“糊涂!”
王侍郎却正色道:“哪有什么太上皇的人,天子的人?只有国朝的人!”
“若是依从这套理论,我岂非也是该死之人,邬家从前不也是太上皇的拥趸?”
说完,他叹口气道:“朝中官员诚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好歹都是经历过数道筛选,能够总览大局、做些事情的。李夫人,社稷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了,能多留几个火星,就多留几个吧,难得糊涂啊!”
邬翠翠听得低下头去:“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边点一队人马给您。”
王侍郎再三诚谢,也说:“我知道李夫人心中的忧虑,不会带他们过来的,只是叫在庄园外边暂时避难,至于天子可能有的仇视,难道您此时置身事外,天子便会对您和李将军友善吗?”
“坐视天家那对父子将天下人视为棋子随意摆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他们手里被肆意摆弄命运的那颗棋子啊!不在他们初初发作之时积蓄力量,联合起来,待到日后同行者尽数凋敝,想要反抗,也是无能为力了。”
邬翠翠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听得出王侍郎话里的提点之意,当下正色道:“是,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