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美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但是南府条件艰苦,他早生华发,他知道祝缨到了这里,没想到祝缨竟然还记得他!苦笑一声:“祝大人,不想在这里还能再见到大人。”
陆美这人,那倒是个年轻有为的年轻人,出身贫寒,倒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冒的头。发达之后也没有抛弃发妻,对父母也是孝顺,看起来是毫无缺点的。但是有一个大大的问题——没后台。人入官场想要往上走,多少得跟上官有点儿干系。要么是得到上司的赏识,要么是得到上司的女儿,要么是……得替上司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儿。祝缨自己,除了没娶上司的女儿,另外两条也都干“得”了。
即便如此,祝缨都算幸运的,因为她一开始就是郑熹给带进京城的,郑熹也拿她当“自己人”。最惨的是一些个恶事也干了,罪也扛了,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
陆美就是这样的人。
当年他是左丞审的,左丞人老成精,看出来他是个什么路子。却又拿他没办法,他就是不肯将上司给招出来。上头催得紧,郑熹又有示意,这事儿最后还是陆美给扛了。当时祝缨管着大理寺大小事务,期间也看过两眼。所以知道。
祝缨道:“原来是你?户籍在南府么?”
陆美摇了摇头,祝缨道:“还想着回去?”
陆美笑笑,他对上司抱的希望也不太大,这么多年也没喊他回去。不过皇帝这都干了三十多年了,他在等大赦。这个话不敢说出来,只有沉默。
祝缨道:“倒不是不行。校尉,让他到我那儿领条子吧。”
梅校尉大喜:“那就多谢啦。”
祝缨道:“现在就收拾行装吧,探亲么,越早走越好,再晚一些时候,往北走路上风雪会越来越多。”
梅校尉道:“还是祝大人周到,就这么办。陆先生,你将手上的文书先移给别人。”
祝缨道:“回家去办完事就回。”
陆美道:“祝大人都认出我来了,哪里还有躲藏的地方?去去就回。”长揖到地,转回去收拾了。
祝缨再与梅校尉商议别的事情,梅校尉就答应的十分痛快。流人营的事儿,祝缨要怎么挑人使都行。他也有一个心眼儿,听说祝缨把福禄县的流人营和兵营都能弄得不错,南府流人营这么多年了,也是越来越脏乱差的。
他平素也从流人营赚好处,有人,就有油水,什么押去出工做苦力、工钱自己揣腰包之类,他都干。时日久了,有些不灵便,祝缨想管,梅校尉甚至想交给她收拾一下。以他这些日子与祝缨的接触,应该不至于不给他一点好处的。大不了大家一起分账嘛!
祝缨道:“咱们还是商量着来吧。”她现在比较希望梅校尉能够提供一些比较“老实”的人,最好是性情还可以的。梅校尉道:“这倒不难。”
两人很快敲定了人选,制糖的工匠以前还有两个,三年一到,人就跑去州城了。这儿产甘蔗,制糖的作坊也多,比较容易能够找到生计。
祝缨只薅到了些石匠、木匠、铁匠之类。
最后说到了利基族的时候,梅校尉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万不可兴此心!大人难道不知道?以前那个知府,就是因为他,闹得兵连祸结的!害!有仗打就有功劳拿是真的,那也得能活到最后不是?我们赴任前,别的不讲,第一件事就要告诫我们不许再兴事!要不这儿怎么只有这几个人,我还只是个校尉呢?我天天带着这群人操练,就是叫他们没力气出去惹事。”
因为那一件事,朝廷的宗旨就是,镇得住“群獠”就行,但是不寻求一次性的大规模的剿灭或者猎取山民下山种地。
祝缨道:“不是要打什么,我是想,福禄县那儿开了榷场,一个哪儿够呢?可有钱财就会有纠纷,万一有点儿打架斗殴的事儿,到时候还请校尉给看着些。”
梅校尉道:“我只管镇守的事情!”
“我只管地方上百姓富足的事情。”
梅校尉道:“那行。”
祝缨道:“那就先这样?”
“好。”
梅校尉要留祝缨吃饭,祝缨笑道:“不了不了,我才带了多少东西过来?咱们这些人把带来的东西吃完了再走么?”
她去了流人营,将几个工匠薅过来往车里一塞,走了。
她前脚走,梅校尉后脚就对一个心腹小兵说:“你留意着些进山那边的路,有异动就来报我。”
祝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梅校尉给防范上了,她现在手上有空屋,将匠人往那里一放,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趁着现在,将识字碑的事儿再推进一步,连河东县也要加快一些。再有是农具,许多贫农连农具都不能自备。
祝缨不打算白给,府衙出钱出工匠打造农具,贫农以赊账的方式租用,等到收获的时候,连收税一块儿收租金。连租三年之后,再交少量的尾款,这份农具就是租用者的了。对每户可以租用的数量进行限制,多租的就累进增加租金。
祝缨叫来项安、项乐,跟他们商量一下定价,以及是否可行。
项安问道:“连租三年?”
顾同站在一边,原本他也是想问的,有人问了,他就跟着听。祝缨道:“时间拖得长一点,才能防止有人从弄鬼。你想,我要是弄些个贫户的身份虚报个百八十户的人,一年就将这些东西领光了,接下来呢?他再高价租卖?我给他们白供本金呢?”
官府惠民的时候,总要防着太多的聪明人钻空子。
她前两年想低息或者无息放贷给贫户过难关,后来没干,一是手头钱确实不太多,二也是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她干事,第一想的是:如果是我,怎么钻空子?其次才是设法堵窟窿,最后才是施行。所以她颁布的办法,一直以来都比较好用。
执行是最艰难的。又得用着这些大户,又得防着他们弄鬼,对一些胥吏、里正、族老之类的人物,也是样。拖长时间,加大想要偷机取巧的人的成本,磨掉大部分人的念头,这件事儿差不多就算成了一半儿了。
顾同和项家兄妹都不说话了,顾同是想到了自家祖父跟当年的关丞瓜分驻军屯田的事儿了。项家兄妹是商人,一经祝缨提醒,就想到了套取低息贷款的法子。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能保证自己家会忍得住不干。
祝缨道:“好了,先这样吧。哎,还没有制糖的匠人来吗?”
项安道:“不如让各地会馆留意一下?”
“这主意不错。”祝缨说。
顾同跑去跟他舅舅讲,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口遇到一个被衙役拦住的人。自从上次祝缨重申了门禁之后,闲杂人等就不得随便入内了。他见来人一派斯文气质,与寻常人不大一样,就问了一句,得知他就是陆美之后,顾同道:“请稍等。”
他进去回报了一声,将陆美引了进去。祝缨这里开了路引,又让丁贵去后面取些盘费送给陆美,又叮嘱陆美要按时回来。
陆美道:“大人放心,我要是逃了,前面的罪就白受了。”长揖到地。
祝缨想起来这时节正是往外卖橘子的时候,便说:“他们有往外运橘子的,你要不急,就与他们一路,能捎你一程有个照应。再往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啦。”
陆美一喜:“求之不得。”再次郑重道谢。他的身份也不能使用驿站的资源,有个商队可蹭,自是求之不得。
顾同又将他送了出去,心道:官场可也不那么好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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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没有什么感慨,这事儿要是轮到她头上,只要不是让她死,她也得这么干。她还记得当年那个案子,郑熹没有让穷治,最后也就是陆美给顶了,陆美背后那人得欠郑熹老大一个人情呢。
祝缨往后衙去,胡师姐跟着,她问胡师姐:“今天那些兵士武艺如何?”
胡师姐道:“看着像是演的。”
祝缨不问她兵阵排布,她也确实不懂兵阵,武艺方面就有些眼力了。胡师姐道:“他们看着不如老侯叔。”
就这两天功夫,她已经跟侯五练过两手了。侯五经验丰富,出手就是杀招,告诉她:“你虽不是花拳绣腿,遇到我这样的人,可也不敢留手。咱们上过阵的人,出手就奔着杀人去的。”胡师姐看今天演示的士卒完全不像,但是士卒比侯五也年轻,且南府这地方也不能说太平,小股山匪过一阵儿也会来一点儿。士卒不可能没见过血,估计就是演给祝缨看的。
祝缨道:“要是你与他们交手呢?”
胡师姐道:“只要不被近身压住了,我能赢,近身就不好说了。”
男女力量上的差别还不能忽视的,她勤练不辍,可以抹平与普通男性的差距,一些懒惰士卒也不如她。对普通男人,一个打八个是真的。但是如果有男人也这般苦练,力气上她又不占优,一旦近身,她一准儿得输。
看了一眼祝缨,想这个也是个男子,胡师姐就将前面的话咽了,只说后面一句。
祝缨点点头:“那也已经很好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知府,有胡师姐在身边已经很满意了。办案的时候也遇不着比胡师姐还高明的高手,够用了。
两人走到二门前,同时一顿,她们听见里面有争吵声。两人对望一眼,胡师姐伸手敲门。
侯五的声音问:“谁?”
祝缨道:“我。”
侯五拉开了门,笑道:“后头正打架呢。”
祝缨快步走到二进,只见锤子、石头正在大战苏喆及其小侍女,三个小女孩儿与两个小男孩儿打作一团。锤子方只有两人,但是石头年纪比他们都大一点,块头更是大出不少,所以以二敌三也不落下风。
双方一边打,一边互相操着自己运用得十分熟悉的母语对骂,石头和两个小侍女还互相吐口水。
张仙姑在喊人:“快,快给他们分开!哎哟,这是怎么闹的?老头子?你看什么看?!快点儿!”
花姐在叫:“杜大姐,快,你和巧人一人一个!哎,你老大一个人了,就不要再添乱啦!”她最后一句说的是苏喆那个年长的侍女。
侯五站在两个院子之间的门边喊了一句:“大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