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绿衣宫女端着茶盘进来上茶,康熙一挥手,梁九功领着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守在门口。
老去的,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低垂着,康熙死死地盯着刘声芳。
刘声芳坐着一个椅子边儿,拿出他最大的恭敬。
“你们四爷这次的脉案,怎么样了?”
“回,皇上,四爷身体里的余毒清除的差不多了,大约还有一成。臣之前和太医院同僚们会诊,都认为四爷的一身内力要没了,今天诊脉,发现又回来了,更融会贯通了。”声音里有一丝丝激动。“皇上,四爷的毅力惊人,悟性都是非常人能比,既然有如此机缘,臣建议,停止用药,要四爷自己逼出来余毒。”
康熙心尖一颤。
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刘声芳,一句话脱口而出:“这毒完全逼出来后,对身体可还有妨碍?”
康熙盯着刘声芳,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停顿了。
“没有。”刘声芳克制不住的激动,面对康熙蓦然瞪圆的眼睛,惊喜地解释:“之前臣等担心,这毒可能不光要四爷内力全无,也要他的身体不再康健。可是如今看来,当初采取的极端疗法有了效果,四爷的身体好着,还是比一般人康健。”
康熙猛地站起来,呼吸粗重。
脸上肌肉扭曲,一脸五个深呼吸,他堪堪稳住情绪,一低头,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刘声芳的身上,再一开口嘴里全是铁锈味,嘶哑压抑: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四爷的用药,你还是照着以往开着。”
“嗻。”
康熙转身,几步走到窗边,胸膛里剧烈起伏着,心颤澎湃地望着窗外花坛里盛开的火红的玫瑰花。
他的四儿子,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当时自己都不敢答应用那般法子解毒,他却硬是坚持。
刮骨祛毒、易筋洗髓。他看着用药,都不敢看,可他的儿子,硬是熬了出来。
好一会儿,他的情绪缓和,问:“是不是暂时还是不能有孩子?”
随时跟着皇上站起来的刘声芳,对上皇上的背影,快速回答:“皇上,最好还是等一等,大约半年。”
“弘晖的身体怎么样?朕以为十个月左右的孩子都开始学走路,学说话。”
刘声芳笑得无奈:“皇上,弘晖阿哥灵慧,身体也随了四爷,好得很。只是他长得胖,长得胖的孩子,即使十个月就知道走路说话,但因为骨骼还没有长成,走路比体重轻的孩子累,所以他本能地偷懒不想说话走路。”
“……”这都什么和什么?康熙一转身,笑道:“你们四爷打小儿就是又胖又懒的,还都遗传给了弘晖不成?”
“皇上,子类父那。”刘声芳讨巧地笑:“老臣见了弘晖阿哥几面,觉得,真有几分随了四爷。”
康熙摇头失笑。
胤禛犯懒,要儿子领着散步,然后父子两个一起躺下来晒太阳。
弘晖进宫,学着在家里的样子小胖手指着外头,要领着长辈们散步,被扶着走了两步,就一屁股坐下来,要躺着晒太阳。睡醒了,小胖手一指前头的小路,继续走……
害得皇太后担心,自己也担心这小子是不是比同龄孩子反应慢啊。此刻得知原因,康熙放了心,却不由地吐糟道:“他呀,将来和他阿玛一样,都是又胖又懒且脾气大的。你刚没看见,在御花园里,他阿玛抱了猫儿没抱他,他学猫儿趴在地上,谁也不要抱。”
咳咳。刘声芳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忍不住笑的一张老脸菊花朵朵开。
“皇上,臣上次也听九阿哥愤怒地说,说他四哥喜欢猫儿过分。那猫儿,真是好猫。臣刚进去,他眼睛一下睁开,炸着毛看着臣。”
康熙乐了:“那猫儿灵性,将你当成要它主子吃药的坏人了。”一掀袍子坐下来,对门口唤一声:“梁九功,端两杯咖啡上来。刘声芳你也尝尝,这咖啡,在奥斯曼,也是药物一种,据说人喝了,精神百倍,打仗之前,将士们都要喝一杯。而且他们是做成饼子吃的,那苦的,这泡的好歹好一点。”
“老臣谢皇上赏赐。”刘声芳笑哈哈的:“皇上,老臣也听说西洋咖啡的妙处,比喝茶更提神,价格也贵得很。”
“不用担心价格。不就是热地方长的树果子?朕要南海几个岛都种,你们要喝得习惯,以后可以天天喝。”康熙坐拥天下,财大气粗得很。
刘声芳眼里浮现一抹真实的骄傲,笑得一脸谄媚:“皇上,我们大清现在,北边冷的夏天穿棉袄,南边热的冬天穿裙子。”
康熙失笑:“要不说做父亲的为难吗?朕还记得,几个孩子小的时候,朕领着他们学习议政,讨论tai湾要不要派兵驻守,正式纳入大清,几个孩子都惊讶,说,不是整个南海都是我们大清的吗?朕当时尴尬的呀。”瞧着刘声芳震惊的模样,气恼道:“你说,朕能说出来,那南海不是我们的,那苏禄群岛被西班牙人占着吗?朕也要面子的不是?”
刘声芳为了忍住不笑出来,脸上肌肉不停抽搐。
不用猜,这一定是四爷说的。
梁九功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两杯咖啡,再分别放下两个小调料杯,康熙示意刘声芳:“尝一尝,一个是牛奶,一个是砂糖。你要觉得苦,加一点。”说着话,他自己将一小杯满满的牛奶倒进去,用咖啡杯里的小汤勺轻轻地搅拌,又说:“当时在座的大臣都脸红,自觉收复小琉球小岛了,南海的任务就是完成了,可是呀,孩子的一句话,打破了自满的幻想。”
“都是债啊。”康熙总结。“夏天要吃南海的海鲜,冬天要吃南海的水果,朕能怎么办?将来这历史书要是写,朕为了给孩子赚一口吃的,和西法英联军打架,嘿!那才是好名声。”
刘声芳刚因为这从没见过的咖啡杯式样好奇,学着皇上的样子,加了一杯奶搅拌,尝了一口,苦的他差点吐出来,赶紧地加糖。听到皇上说到这里,乐呵呵的:“皇上,您是千年才出来一个的慈父仁君,皇子们也是知道您对他们好,才这样和你要东西。”
“可别。”康熙牙疼,下巴点着他手中的咖啡杯:“吃的穿的用的,都要好的,精致的。说喝茶有茶杯,用咖啡要有咖啡杯,老百姓家里,一口大瓷碗吃饭喝水喝茶,不是一样舒畅?就是惯的。”
那可不是?皇上您在四爷小时候扛着火铳去内务府没有处罚,现在您也只能继续惯着。但是刘声芳对手里的咖啡杯很是欣赏:“皇上,这杯子好,喝茶方便。臣记得,西洋的咖啡杯都是描金珐琅手绘珠宝,这杯子线条流畅,简约到极点,手把刚好顺手,百看不厌。”
“就是折腾。”康熙嫌弃。“赫世亨的病情怎么样了?前些日子和朕哭着说,浑身乏力难受,要食补,要吃龙涎香,你说那木头疙瘩真能吃吗?朕是坚决不吃,朕赐给他,他吃了,也没见好。”
刘声芳是最新接手赫世亨这位病人。
赫世亨,包衣旗完颜氏,内务府八品员外郎,但他和康熙的关系却是非一般的亲近。康熙小时候,他背着管制严格的太皇太后,偷偷给康熙找来汉家书本。到康熙亲政,他又负责康熙所需要的纸笔墨砚,以至于各种器物装饰。刘声芳是江苏人,祖上历代行医。康熙三十八年康熙南巡期间,刘声芳以高明的医术,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赏识,将他从江南带到京城,进入太医院,当了一名御医。按道理,赫世亨这样的官儿请不到他。
但是康熙念着,因为赫世亨看了两个大夫也没好还越发严重,亲自吩咐刘声芳去给赫世亨看病。
此刻刘声芳听康熙问起来,笑道:“皇上,臣昨儿去给赫世亨诊脉,他还在说自己糊涂那,听了民间的方子要吃龙涎香,吃的肠胃不适。赫世亨用了几服药,之前的腿痛,早晨发冷,午后发烧躁热,已经好转,只还需要休息,臣推断,是气虚。”
康熙一听颇感欣慰,吩咐梁九功:“他用药后嘴巴没有味道,从膳房取美食、狍肉,稍食之看。气虚、气虚……”康熙也懂医术的,又道:“给他送去一些新鲜的狍肉和黄雉。”又叮嘱:“告诉他,切记不要暴饮暴食,保持良好的心态,切记不能因为是朕赏赐的,心情喜悦,大吃特吃食之太过,务少食之。谨记情须愉悦,勿得烦闷,若违朕旨,恐出他故。”
梁九功越听越笑,康熙也笑,刘声芳更是笑。
赫世亨是个妙老头,别人收到康熙赏赐的吃食恨不得供起来,他是抢着吃,即使他吃饱了,也要护着。当然,这笑话也就康熙来说。
康熙也觉得这老小子总不好是个事儿,板着脸告诉梁九功:“告诉他一定要听到心里去,朕若知道他不听话,断不宽肴,必将他赫世亨交与其妻掐死。”
一时间,屋里的都哈哈哈哈大笑,康熙也无奈地笑。
这又是赫世亨的一个笑话了,他惧内。
刘声芳笑道:“皇上,臣听同僚们说,他们以前还背后嘀咕那,说这赫世亨在家里的模样,将来他女儿可怎么嫁人哦?上次臣和他聊起来,他还骂我们就是嫉妒他有女儿疼。”
哈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康熙一边笑一边摇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间,用一口咖啡道:“他呀,在家里就那个德行,教导的他闺女也是随了他妻子的母老虎性子。现在他闺女进了你们四爷的府上,嘿,那见天儿闹腾的。皇贵妃见天儿说,幸亏四福晋能干。要按你们四爷的孩子性子,带头一起玩一起闹的,上房揭瓦的,朕头发也愁白了。”
“皇上,赫世亨的女儿……”刘声芳进京不久,但职业使然,对各家各户各人的私密事儿都多少知道一点儿,万没想到,那传说中的内务府小母老虎,进了四爷的后院,哭笑不得。“皇上,臣去四爷府上,见到格格们,都是贤良淑德的安静有礼。”
“也就在你们的面前还好了。”康熙语气嫌弃。一口喝完手里的咖啡杯,看一眼时间,对刘声芳道:“朕去上朝,你喝着。梁九功派人准备着,走的时候带回去一点,给家里人尝个新鲜。”
“臣谢皇上赏赐。”
刘声芳行礼一起身,正好看见皇上酱色常服的海水江崖袍脚,后头跟着的礼仪太监等人。
梁九功端着完美无缺的大总管微笑:“老御医,咱家吩咐小太监打包,您家里几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