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皇贵妃的话,要康熙也是难受。

太子妃是个好的。

即使他废了太子,他也认可二儿媳妇,是大清国的太子妃,合格的当家媳妇儿。

皇贵妃发现康熙表情不对,知道他难过,小心翼翼地将模型放好在柜子里,起身坐到他身边的榻上,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老二日子还行,没有委屈。之前其他儿媳妇们经常送东西去咸安宫,现在老五经常去看看,下人仆妇们一开始作妖偷东西,如今都不敢了。”

康熙眼睛微合。

面无表情。

“有一次十三福晋进宫,说起来。说她二嫂如今精神头好着,也有心思打理家务了,管着孩子们读书习武,大人们绣花念佛的,都安安静静的。没有颓废。”

这话要康熙的心尖儿一颤。

弘皙。

三格格。

“当初老二给三格格取名昭儿,寄予厚望。”谁能想到那?曾经以为会是大清国的嫡出公主,固伦公主。如今被圈禁中。康熙嘴唇哆嗦着,废了太子,不光是他对太子几十年的培养付诸东流,还有对弘皙的。他曾经多么希望弘皙能好好的,比老二更好,将来做皇太孙。

“三格格,是个好的……”皇贵妃握紧了皇上的手,满是疼惜:“老四几次都说,三格格是好的。他疼着侄女儿那。”

康熙点头又摇头。

却还是伤心的说不出来话。

皇贵妃叹气道:“我知道皇上一定想着,老百姓家里多好?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我们也不要羡慕,相信孩子们能过得好。”

康熙苦笑摇头。老百姓家里分家的时候为了一口铁锅、一头毛驴打的头破血流的,多的是。各家有各家的事情,谁都以为别人过的更好。帝王家羡慕老百姓家,老百姓家羡慕大户人家,幻想帝王家。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时间在按照既有规律溜走。

出发去南海的事情朝廷定了下来,顺顺当当的。倒是隆科多来找皇上。

这一天也是巧了,康熙刚下朝回来清溪书屋休息,心情挺好。八爷看准机会,来给康熙请安,试探地提起来:“汗阿玛,景煦贝勒在家里赋闲,人有能力,儿子举贤不避亲,想给他求个差事。”

康熙不置可否地“哦”一声,端着茶杯用茶的动作不停。

“他有什么能力?”康熙公事公论的语气。“他打过仗?他知道那些大头兵们,要怎么带?见天儿在家里收藏古玩,还亲自下墓地,他有那精力,和兵痞子们混在一起骂娘吹牛打屁?”

八爷一噎。

难道就隆科多有能力?!

“儿子知道,大头兵们不好带。尤其见了血的将士们。只是,儿子认为,景煦贝勒有能力,兵法也学得好。汗阿玛您给景煦贝勒试一试?锻炼一二?”

“朕考虑考虑看看。”

这就是拒绝了。

八爷心一紧,总也不甘心。

“……汗阿玛,今年您还去木兰打猎吗?”

“过几天就去。你有事情?”

“儿子想和汗阿玛一起去。”八爷祈求道。这辈子,他和老父亲一起去木兰,就不会因为没去成给康熙送礼物,就不会有死鹰事件了吧。

康熙一眯眼,有点纳闷他的表情。明显有事情。

但他也没问。

“这次去木兰,老十二、十五、十六、十七、随驾。老五和老七监国。你要去,就去吧。”

“儿子谢汗阿玛恩准。”

八爷行礼退下。

康熙这两年看似宠爱老十四,其实是一般般的。不似以前宠着老十三,走哪里都带着的真心疼爱。对三哥也是有防备的,监国也不要他监国。

这要八爷有点恍惚。

可能康熙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偏心。他已经可以想象老十四得知消息后的错愕和惊怒伤心。

是不是人的心就有那么大,爱就有那么多,他疼着一个爱着一个照顾另两个弱的孩子,就没有精力时间真心顾得上其他几个孩子?八爷唯有苦笑。

清溪书屋院子门口站岗的隆科多,眼见八爷一脸紧张地进去,一脸不安地出来,心有戚戚焉。

康熙老佛爷就是看不惯八爷,就是要精神上打压。偏偏八爷就是要拉拢大臣们,这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再一想想自己,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再怎么求皇上,皇上就是不答应给官儿。

叹了口气,思及皇贵妃姐姐上次见到他不顾一切大骂他的愤怒,再叹一口气。

和一起站岗的郭木布,这位也是一直站岗,估摸着是因为四爷的小舅子,身份敏感,再怎么立功也不给升官儿。

隆科多更想叹气了。

“郭木布,你看着一会儿,我进去找皇上有点事情。”

郭木布老实地点点头:“好。放心。”

郭木布站岗一直是矜矜业业不耍滑头的,隆科多对他很是放心。

隆科多进来偏殿,“扑通”跪下。

“奴才给皇上请安。”

“隆科多呀,你有事情?”康熙坐在御案后面翻看一本折子,没有抬头。

“皇上,奴才也去南海吧。”隆科多很光棍地直言,“皇上,奴才在北京也做不了什么,站岗也没有年轻侍卫的精神头了。皇上,奴才想去看看四爷。”

说着话,他真想四爷了。

四爷在,即使他还是没有官职,那也是四爷的人,头上有人罩着的人。

四爷在,可以一起喝酒聊天,多爽?和其他人在一起,就是没有滋味儿。

“皇上,四爷走了,奴才对这四九城,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奴才也走吧。求皇上恩准。”隆科多俯身,给康熙行大礼,脑袋挨着清溪书屋青色地砖,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在地面上晕染开来一片水迹。

康熙放下折子,端起来茶杯,品着今年秋天新上来的云南普洱,好奇地问:“你不想做官儿了?”

“不想了。”

隆科多又哭了。

关押托合齐、耿额等人,二废太子,那么多人被牵连下去,那么多人升官发财,他连一个顺天府尹的官儿也没捞到。他还想什么?

隆科多真心绝望了。

“皇上,奴才去四爷身边,照顾四爷。奴才也是没有遗憾了。”余生就这样过吧。别折腾了。

康熙笑了。

“要想。怎么能不想那?”

“不想了。奴才真的不想了。”

“真不想了?”

“真不想了。”

康熙眼里带着笑儿。

隆科多越说越伤心,眼泪哗哗的。

“可是朕将步兵统领、九门提督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呀。”

“……”

“原来你不想做官儿了。”

“!!!”

隆科多猛地一抬头,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康熙。

康熙好暇以整地笑:“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你。正好刚才你们八爷举荐……”

“皇上奴才想!”

隆科多大喊一声。急得眼珠子都红了。

“皇上奴才想!”

他再喊一声,迫不及待地看着康熙。

从腹腔里头喊出来,洪亮响亮!

从灵魂深处喊出来,精神抖擞!

康熙更乐了。

“这个位置不好做。你坐上了,就要知道管住自己。若有人为难你,你只须行为端正,勤谨为之。此任得到好名声难,得坏名声易。兄弟子侄及家人之言,断不可取。这些人初次靠办一两件好事,换取你的信任,之后必定对你欺诈哄骗。先前的步军统领费扬古、凯音步、托合齐等,都曾为此所累,玷辱声名。须时刻防范。慎之!勉之!”

言语间透漏出康熙对隆科多的关爱之情。

但是此刻隆科多满脑都是“升官儿”!哪里听得进去?

“皇上,奴才一定尽忠皇上,用心办差。”

康熙摇摇头,就知道他这脾气是一辈子改不了了。一时克制掩饰都难上加难,谁又能改得了自己的真实脾气那?

康熙也不强求。

“隆科多,你呀,这么多年,朕压着你,你的脾气,能收尽量收一收。你必须同自己的家人以及朋友保持距离,不参与结党才可以保住步军统领的位子。”

这句堪称威胁警告的告诫之语,宛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要隆科多发热的脑袋一下清醒。

“皇上,奴才明白。奴才一定不结党。”

康熙摇摇头。

他也就只能提拔佟佳家到这一步了。至于将来……,端看隆科多的造化了。

挥挥手要他退下,康熙继续批复折子。

隆科多激动的高声喊着:“皇上,奴才告退。”郑重地退下,同手同脚地出来偏殿。一张紫棠脸红的发亮发紫光,眼珠子更亮。

隆科多升任步兵统领,满朝震惊。

八爷直接病倒了。

后宫也是风起云涌。

步兵统领、九门提督,这个位置太敏感了。

皇贵妃惊喜的同时,更有担忧。

却只能说一些好好办差,尽忠皇上的套话。

隆科多在家里大宴宾客,呼朋唤友好不扬眉吐气。

佟国维没喝酒,谁来庆贺也不见,第一时间派人去宫里表示要请见康熙。康熙答应了。他一身大红蟒袍喜气洋洋,进宫谢恩,大礼参拜,三呼万岁:“皇上,您给予臣等的恩德,重于泰山,臣愚笨,臣的孩子们愚笨,只有一颗忠心追随皇上,万死不辞。”

康熙唤起来,他也没有起来,接着和皇上说:“皇上,臣老了,最近在家里含饴弄孙,颇有乐趣。以前呀,都是臣想歪了,错过多少和儿孙们相处的好时光。”

这就是表态了。

隆科多位极人臣,提督九门。他心愿已足。隆科多和四爷处得好,但他也是忠心于皇上的人。他手握京城重兵,将来不管哪个皇子登基,他作为护驾大臣,都是大功臣了。

就算隆科多为了四爷兴兵,那也是他的事情了。他也管不了了。四爷是什么样强势的人?他反正是认清四爷的能力了。哪怕隆科多将来真跟着四爷兴兵夺皇位,他也不担心。

至于康熙明知道隆科多和四爷关系好,还要提拔隆科多,而不是佟佳家的其他人,比如跟着八爷的舜安颜,……那就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了。

“皇上,臣真的老了。只想着,多陪陪家人一些日子。”佟国维再次表忠心,表示他真要退出来朝堂纷争,甚至皇位争斗,安心在家里养老。

康熙正在翻看礼部送上来的木兰名单,微微抬头,看一眼跪在下方的佟国维,笑道:“这要朕很有感触。朕过了六十大寿,也觉得自己老了。老了就是老了。不服老不成啊。”

“皇上,您不老。”佟国维赶紧拍龙屁。“皇上,您身体好着,比人家五十多岁的人还显年轻那。”

康熙只一笑,他早年操劳多,比同龄人更显老,这是事实。他年过六十古稀,也是事实。

“弘皙弘昱家的孩子们,都能跑了。朕都是曾祖父了的人。天天听着人喊‘万岁’,哪有什么‘万岁’?朕倒是羡慕你呀,能退休养老,能含饴弄孙。”

佟国维一听这话里的伤感,知道康熙是想四爷的孩子们了,尤其皮孩子弘晖。佟国维也想啊。

“皇上,今年的选秀指婚?”您到底要给弘晖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呀?“皇上,臣听说弘晖阿哥在马六甲天天办差,很是忙碌。臣问他,身边有伺候格格了吗?他说有遇到几个喜欢的女孩儿,可四福晋不答应,要等到十五岁的。四爷也不答应。”

“还说,他年纪还小,确实还不大明白怎么照顾好家人,还有一大家人要照顾,也暂时顾不上有侍妾格格,娶福晋的事情。”佟国维很是纳闷,更心疼小弘晖。“皇上,弘晖阿哥十四岁了?臣记得他是康熙三十九年生人,夏天那,四爷专门求皇上要四福晋在青莲苑避暑。”

“难为你都记得。”这就是康熙喜欢和老臣们聊天的原因了。新人就算知道这些,也没有共同感受。康熙表情越发缓和,放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温和道:“起来说话。”

佟国维起身,眼睛还是看着康熙。今天机会难得,一定要趁机和康熙问一个明白。

康熙在屋子里踱步,活动手脚,眼睛望着外头的竹林萧萧,阳光慵懒。眼里的那抹伤感越发明显,思念越浓。

孩子小了,牙牙学语,觉得操心劳累。孩子大了,扑棱着小翅膀飞走了。他又觉得空虚寂寞。

“……这事情,老四写信来说了。弘晖这孩子重视家人,要找一个脾气和顺,能孝顺长辈的,还和他弟弟妹妹们处得好的,还能管家理事的,还能知书达理懂一些书本的,……今年选秀,朕看着,没有合适的小姑娘。朕记得,老四是二十多岁了,才有的弘晖……弘晖这才十四岁,不着急。”

佟国维傻眼了。

弘晖要是等到二十出头大婚,康熙能等到,他能等到哪一天吗?

“……那,弘晖阿哥也不先娶侧福晋?”

“暂时,不考虑。”

康熙也是无奈。

“这事情,皇贵妃也提过。朕本来也着急。可她说,老四家里情况特殊,一大家人被老四宠着的无忧无虑,弘晖身为大哥,他的福晋是长嫂,身份非常重要,确实要谨慎一些。朕记得当年,朕给老大和老二选福晋,也是这样犹豫不决。弘晖还是嫡长子,这长嫂的身份更重要。”

佟国维更傻眼了。

康熙给大爷选的大福晋,大家闺秀,不争不抢贤惠孝顺。身为庶长子媳妇,确实难得。

可康熙给二爷选的二福晋,那是精挑细选的呀,选了五六年。硬生生将二爷选成了大龄青年。当然,太子妃,二福晋,那真是人人夸赞的完美太子妃,至今他们做臣子的都承认。康熙选儿媳妇的眼光,个顶个的好。

可是……他是真想看到弘晖阿哥娶媳妇儿,生小娃娃。

“皇上,有时候,我们不能太谨慎了。”佟国维试探劝说。“臣知道皇上顾虑多。可是当年,四爷选四福晋,自己选的,我们都不看好,如今再看,多好?满四九城,满大清国,就没有不夸四福晋的好的。”

康熙听得牙疼。

老四有多被讨厌痛恨,老四媳妇有多被欢迎。

“你说的也有道理。”康熙笑呵呵的点头,也没说他当年为了老四有个合心的媳妇儿,特意叮嘱亲家费扬古不给四福晋学规矩等等。“皇太后也说。弘晖、弘时都是主意大的,要问问他们的意见。朕正愁那。这做长辈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可我们认为最好的,他们不认为。”

“正是那。”佟国维一心想要弘晖阿哥早点大婚,就算不能娶佟佳家的姑娘在福晋,至少有一个侧福晋的位子吧。

“皇上,您看四爷宠着一家人宠的。弘晖阿哥被四爷教导长大,将来必然也是。这人选的第一条,要稳住,不能持宠而娇。更要大度,孝顺长辈,照顾弟妹们,打理一大家子,……臣也在考虑不好选。可皇上,……”佟国维略一定停顿。他想起来,皇上为了要年家姑娘嫁给四爷做侧福晋,硬生生地将年侧福晋的选秀延后一期。难道皇上看中了哪个姑娘,年龄不到选秀岁数?

“还是早点大婚,早点生娃娃好。和四爷同龄的人,都做玛法了。四爷这还没娶儿媳妇儿。”

佟国维一点不心疼四爷,他只心疼小弘晖。将来难道真的和他阿玛一样,年过二十才有孩子?

康熙笑一笑,吩咐一声:“太阳光好,我们去湖边走一走。”

两个老头子漫步湖边,说着年纪大了身体哪里不中用了,吃饭越发要重口了因为舌头不灵敏了,清淡的菜唱不出来味道了……说儿女们的琐事……说朝堂老臣的琐事,陈廷敬的病情有好转了……

最终,康熙也没吐口答应,要佟佳家的姑娘做弘晖的侧福晋。

但是佟国维知道康熙很快要给弘晖选福晋,他也满足了。

两个老头子看天气好,兴致起来去钓鱼,再找来几个退休的老头子,比如年遐龄、李光地、王剡……一起在湖边挥舞鱼竿。

李德全来报说:太医诊断廉郡王病情好转,四爷来信。

康熙听了点点头:“要老八在家里好生休养。”接过来那厚厚的一叠子信件看起来。

在场的老头子们都知道八爷是“心病”,都装聋作哑。

发现康熙看着信件,笑一声,骂一声“臭小子”,不由地好奇。

良妃病情好了,更没有上被子挨着去世两周年祭祀的事情,可八爷还是要和康熙请旨告退,说他要在家里休养,不能跟去木兰。

时也运也命也,八爷自觉,他该认命了。他哪里能想到,临近去木兰,老父亲给他这么一个致命一击那。

准备了这么多年,可是隆科多还是做九门提督了。

老父亲的旨意谁敢违背?

就好像无论他做得多好,老父亲认为不好,就会和上辈子一样,使劲打压。而他拉拢的那些亲信们,在康熙的圣意面前,不堪一击。

可是八爷还是不甘心的。

到底是谁,是谁陷害他,送给康熙一对死鹰!将他彻底打落尘埃!

八爷没去,康熙便要胤祉跟去。康熙的大队人马离开京城。此次行围康熙打猎的兴致还是很好,跟来的众位皇阿哥和大臣都盛赞:“皇上雄姿不减当年,非我等可比!”,老年人总是喜欢别人夸赞自己年富力强,康熙也不例外。十一月末到达承德山庄,特举行超大型宴会,君臣同乐。

众人正谈笑不断,李德全进来奏道:“廉郡王派人来给皇上请安!”康熙笑喧他们进来。

一个八爷的老太监陈福,一个八爷的贴身小厮王柱儿,一人提着一个黑布笼罩的大鸟笼进来。跪下向康熙回道:“郡王爷向皇上躬请圣安!因遗憾不能陪驾承德,郡王爷说‘等皇上回京之日,他在密云恭候皇上一同回京’,特命奴才们带来两只海东青,进献给皇上。”

康熙听了笑说:“难得他一番孝心,掀开来瞧瞧。”两人磕头,解绳结,准备掀帘。

三爷胤祉笑附和道:“八弟这礼送得极为有心,汗阿玛向来喜欢鹰儿,昨儿打猎刚写了《海东青》诗,赞道‘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映瑶光星……’”胤祉朗朗诵诗之声忽地冻住。

满堂刹那间如死一般寂静,人人脸色煞白。所有人瞪着趴躺在笼中,奄奄殆毙的鹰,脑中一片空白,心好象停止了跳动。太过震惊恐惧,竟完全失去了反应。

惊恐中,时间过得份外慢,实则也许只是一会,可彷佛却过了很久,久得人都觉得自己已经盯着两只海东青有一百年之久。一声巨响,康熙身前的几案掀翻在地,随着乒乒兵兵杯盘落地的声音,呼拉拉满屋的人全都跪倒。满地所跪之人竟无一人敢出声相劝。

康熙虽然豁达,可将死之鹰的背后寓意让胆子再大,再巧舌如簧的大臣都不敢说话。

康熙一字字地对跪于地上簌簌发抖的随从道:“回去告诉他‘朕活得好好的!他绝对不会得逞!’”两人身子直抖,没有反应,康熙怒喝:“滚!”两人惊恐万分,磕头后,跌跌撞撞地跑出。

胤祉全身力量被康熙的话彻底抽干,软软地跪趴在地上,老八的帝王梦就此断了!彻底断了……

康熙扫了一圈跪于地上的皇子大臣,吩咐李德全备笔墨传旨,胤祉代拟:“朕前患病,诸大臣因为胤禩保奏太子复立,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数载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望遂其初念,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

金口玉言,白纸黑字,连基本的查问也无,康熙竟然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一道圣旨,封死了胤禩的一切退路。胤祉扫了一遍头贴地而跪的大臣,这些,这些满口赞誉着“八贤王”,把他推到浪峰上,如今却无一人说话。

“……朕深为愤怒,特论理尔等,众阿哥俱当念朕慈恩,遵朕之旨,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后临终时,必有将朕身置乾清宫,而尔等执刃争夺之事也……”

可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胤祉一咬牙,心一横,放下毛笔欲站起向前,侧旁站着的胤禄和胤礼立即握住他胳膊,两个弟弟很用力地掐着他,掐的他疼的差点叫出来——他不能。他还有顾着自己的一家人。他这个时候求情,只会火上浇油,要老父亲越发震怒处罚老八。

胤祉一下顿住,拿起来毛笔继续书写,脑内思绪杂乱,身子直打寒颤,老父亲为什么要他写圣旨那?是要警告他吗?心彻底冰透,低头紧闭双眼,眼泪颗颗垂落。

康熙塞上行围时的欢快愉悦荡然无存,气氛极为冷肃。胤祺、胤祐前来接驾,两人都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

胤祺慎重地回报道:“八弟病倒在府邸,派人去探望,都回绝了。其他家仆下人被遣散,只留了几个日常服侍的。”康熙问胤禵:“你派人去看过吗?”胤禵回道:“儿臣也派人去探望,八哥避而不见。”

康熙冷声道:“心怀不坦荡之人,行踪也鬼鬼祟祟。朕已经因为他以往表现宽容于他,他却拿乔病了。”胤祺和胤禵俱不敢说话。

康熙吩咐起驾回京。一说完侍卫环绕着立即离去,胤祉胤祺狠狠盯了俯身恭送康熙的胤禵几眼,上车而去。

八爷卧病在家。往常皇子病时,康熙定常慰问,吩咐太医时时上奏折呈报病情,如今对八爷却不闻不问。

四爷收到消息的时候,是一个傍晚,正一个人站在马六甲海峡边,欣赏落日,画落日。

听着风声浪声,看着大船来往,码头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干活儿。四爷画画中也添加了这一抹热气腾腾汗流浃背的入世烟火。

王之鼎拿着信件来找他,等在一边看着四爷画完,眼珠子盯着画儿拔不出来,看着看着面颊发红,好似年轻少年一样热血冲动,满眼满心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热爱,要在里头尽情扑腾的兴奋激动。

四爷微微一笑,也没打扰他,悄悄伸手抽出来他手里的信件。

看完后,他唯有沉默。

他可以想象,他模糊记起来,上辈子因为这件事,四爷也跪在地上,脑中只一个念头,老八绝对不会如此做!绝对不会!虽然康熙对他不喜,他心有怨怼,但他绝不会咒康熙死。最重要的是他绝对不会这么蠢。

这辈子,更不可能。

老八一直防备着。宁可不赔罪送礼,他也不会再送什么鹰儿。

老太监陈福有可能被收买。

王柱儿有可能被收买。

中间接手过两只鹰儿的人,也会被收买。

甚至这辈子有关送礼送鹰儿的事情,老八压根就不知道。是有谁在暗中操作。

八贝勒胤禩原该随侍在旁,但因当时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前去祭奠母亲,派了太监去康熙处说明缘由,表示将在密云等候皇父一同回京;还挂念康熙,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为康熙送两只海东青。

因为康熙好打猎,打猎要有诱惑物,以便将更大的猎物吸引过来。后来胤禩就挑选了两只上等的海东青派人送给康熙,却不想等到了康熙手里时却变成了两只奄奄一息的死鹰。

这辈子,原来该是他跟去木兰的,却因为隆科多做九门提督的事情顺不过来气,病了。于是不能去了。于是他派了贴身太监和贴身小厮,表示将在……

上下两辈子,逻辑都是严密合缝。

四爷都可以想到,即使老八这次跟去了木兰,他也会经历这一遭。即使他当时就在场。

即使他出京办差,不再京城,也会发生这件事。

至于康熙,四爷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蔚蓝蔚蓝的海水,人们喜欢蓝色,说男穿红女穿蓝。这世间,除了火焰太阳的红,就是海洋天空的蓝最有魅力、要人放空脑袋专注地看。

老父亲很忌讳自己的身体,老年人都这样。当老父亲看到奄奄一息的死鹰时,心里很是不高兴,这是在变相的讽刺我命不久矣?等不及回京后召集文武大臣,对胤禩的这一作为大加训斥,并说出从此以后断绝父子关系的话;从此胤禩也因这件事郁郁寡欢,最终也积怨成疾。

好在,好在,这辈子没有那句:“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伊杀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

也没有更狠的一句:“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胤禩因不得立为皇太子。二阿哥悖逆、屡失人心。胤禩则屡结人心。此人之险、实百倍于二阿哥也。”

否则老八真要跳海自杀了。

良妃娘娘也要自绝于人。

但这似乎还不能完全表达康熙对于皇八子胤禩的愤怒和失望,在这份谕旨中还有更为绝情的言辞暗示。

这分谕旨中所提到的“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乃系康熙首次公开说明复立胤礽太子之位的真实原因,就是为了应对“诸大臣迎奉八阿哥”的无奈之举。这也几乎直接表明了皇八子胤禩继承皇位的零可能性。

愤怒的康熙甚至直接宣布了和皇八子胤禩和因“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yin乱”而被废黜太子之位的胤礽相比较。

这说明什么?

上辈子,康熙五十三年的“死鹰事件”被后世普遍认为乃系皇八子胤禩夺嫡失败的直接原因。

这辈子,也是。

四爷突然觉得,今天的海风真大,吹的他眼睛都睁不开。

一个七八岁的小胖姑娘,一边大口吃着烤串喝着椰子一边看着夕阳正要吟诗一首的时候,对四爷说了一句:“马六甲的美食特别多,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四爷抬起来手腕看看腕表上的时间,笑容慈爱:“原来是晚饭时间了。多谢提醒。”

“不谢。”胖姑娘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张大油汪汪的小嘴巴:“大哥哥,你成亲了吗?你是为了躲避父母订婚来这里游玩的吗?”

“成亲。不是。我是被流放来的。”

“哇,你好厉害。你是不是得罪了传说中的四爷?我爹说,四爷可凶了。如果我大哥再不听话老实订婚,就送大哥去四爷府上做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