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铁之门

立秋回来的时候,牵的是两匹马。起码看上去是马。

“公子出行低调为上。”

蒹葭跟在两人身后,送两人出大门,那人站在马边,却回头看她:“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蒹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立秋。不是他们两人出门吗?

立秋却只是叮嘱:“一路小心伺候。”

蒹葭迟疑:“我还没有收拾东西。”

“我有备,放在马背上的行囊里。”立秋立刻说:“你那些衣服在外面也穿不了,收拾来做什么?”催促她:“快去吧。”

那位似乎身体好了不少,牵着缰绳屹立在身边,示意她上前,牵住另一匹马和自己站在起来。随后便以一手拈诀,口中无声念念有词,把诀拍下去之前,对立秋说了一句:“实在不行,那就办一场婚事。给我拖些时候。”

立秋急忙问:“那……要挑家里哪位小娘子?”

那位一点也不在意:“随便吧,全由我们那位了不得的大伯做主就是。”颇有点阴阳怪气。

随后便也不现浪费时间,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拍,两人身边像起了飓风似的,天地昏暗无月无星,等风停下来,两个已经在一条前后不见来处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大道上了。

但那位却把马随手系在路边的路上,示意她也这么做之后,便让她在原地等着,调头便消失不见,等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装扮并且赶了辆马车。

他示意蒹葭上来,进车里换上他带回来的衣服,蒹葭立刻照办。车中并没有阻隔,虽然男女有别,但他似乎并没有打算把她当成女人,或者,并没有打算把她当成个,她只是个下仆而已。

蒹葭沉默着解开衣襟。把身上的杂役服脱下来,换上包袱里的衣裳。

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同时又震惊与自己竟然对‘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换衣服’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就好像她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是个异样忠贞高洁的女人。这些东西在她内心深处根本不值一提。

自己竟然有着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连人都杀了,换衣服这种小事又为什么不行?如果哪天回想起来感到恶心,把他杀了也可以。

她手上动作没有停,快速而有条不紊。换好后便自觉出去赶车。

那人没有说要去哪儿,她就顺着路赶。

在依着那人说的在岔路换了好几次道之后,蒹葭已经有些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个方向了。但显然他是很清楚的,虽然没有掀开车帘,但却准确地告诉蒹葭走哪条小路会有个旅舍可以落脚。

蒹葭以为是因为夜行的人都是需要避人耳目的人,如果晚上赶路特别容易遇到这样的人,怕会有危险。但没有想到去了之后,却是买干粮。

他并没有住店的地打算。只令她一路疾驰,仿佛赶着要去做什么要紧的事。

蒹葭这一夜根本没睡什么,驾着车一路狂奔,看着天亮了太阳升起来,又看着头顶的日头西沉而去。困得差点从车上栽下去,若不是车厢中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腰带,她大概已经被车轮子碾了。

“进去睡吧。”那人戴着的大大的兜帽把他整个脸都遮蔽起来。他从里面出来,接替了蒹葭的位置。

蒹葭也没有力气和他客套,回到车厢里头倒头就睡。

等她再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车子一路颠簸,颠得她全身都像要散架似的,睡得不好脑子嗡嗡的疼。掀开帘子才发现车停在路边一片树林里面。那人正坐在车辕架子上仰头看着远处出神。

她伸头看想看清楚他在看什么,但并没有收获。倒是对方发现了她的企图,指着很远处的一点说:“看一到了吗?像萤火虫一样的东西。”

蒹葭努力分辨黑暗中有没有他所描述的光亮。

“那是福灯。一般是和另一种古圣兽一起的。”

“是凶兽吗?”

“不是……也不一定吧。那些东西和人一样,也有自己的脾气和性格。你做了他不喜欢的事,那他就是伤害你。但我想这样也不能称为凶兽。再说,我也不以为扎两条辫子的马能是什么凶兽。”

辫子?“我们在这里等它出现?”蒹葭问。

那人笑了一声:“不是。”喃喃说:“它早死了。死在蓬壶旧城,祭台外面。”

蒹葭不明白,那车子停在这里干什么,不用赶路了吗?

“你在家乡的时候,听说过古圣兽的事吗?”

“少少吧。”

“以前这样的传说是很多的。因为它们到处都是。见到它们的人多了,什么样的故事都会有。话本子里头,也时有传唱它们与人之间所产生纠葛的事。但在蓬壶旧都死得太多,这些故事便少了。见过它们的人也变得稀少。即便是给了时间,它们也很难再恢复以前的数量。有些古圣兽比如凤凰之流,也早已绝嗣,多少年都不会再有。”

蒹葭看向远处,过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他说的‘福灯’,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它从远处向这边飘过来,风大时它就飘得远一点,风小它就飘得慢一点。原本是要与车子擦身而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来,逆风转了个弯,停在两人面前。

那人坐在车辕架子上,伸手把兜帽拂掉,对那个光点说:“你还认得我吗?”

就仿佛那个光能听得懂一样。

“那次冥眠,我们应该见过。就在这儿发生的。当时她也在。她受了重伤。”

那光点忽明忽暗也不知道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那人伸手出来,那光点并没有停到他手上。它甚至情愿在蒹葭的发梢里躲风。

蒹葭想把它弄出来,但那人却说:“算了。”赶着车子继续上路了。

蒹葭没再进去,陪他坐在外面,被夜风吹得头脑清醒了更多。她在想,这一路大概也并不是去什么大梵山的。她面前这个青年即便是对立秋这种跟随自己深受重用的人,也并不完全信赖,不论是把马丢弃,不用对方准备的东西,还是告诉完全错误的目的地,都昭示着他是一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人能成这样,不会是天生的。

必然是受过血淋淋的教训。

“我们去哪儿啊。”蒹葭问他。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蒹葭还以为他不会告诉自己,但过了一会儿却听到了答案:“金陵。落云氏。”

“死去的皇后家?”蒹葭十分意外:“那里还有人居住吗?”

“没有了。”他说。

“你去拿东西?还是做什么?”

“去办件事。”他语气十分平淡,听上去不像是什么要紧的事。

两人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补充干粮的时候,蒹葭在店里听到人们都在谈论新的皇后继位的事。说皇帝宠爱皇后,从大婚后到现在,都不上朝了。纷纷骂皇后妖妇,以为国将不国。

“要把那个妖女拖出来用火烧死,妖法就可解了。”有一个老汉信誓旦旦,仿佛他不是农夫而是护国法师。

蒹葭偷看身边的那个人,对方没有别的动作,拿好干粮又买了些东西之后,就继续带着她赶路了。他即不关心皇后,也不关心国还国不国。

蒹葭对他的身份有了些肯定的答案,但并不提起。

两人照旧赶路。

大概是因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那人的心情似乎越来越焦躁。有时候会变得很多话。有时候还会发噩梦。蒹葭在外面赶车,都能听到他突然惊呼一声醒来。

两人取首女川北上到了一个叫郑临的小城时,那人的噩梦越来越厉害。有时候他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抓着蒹葭问:“李姿意呢?李姿意呢?”

蒹葭耐着性子问:“李姿意是谁?这里没有李姿意。”

他就像搞不清楚状况似的愣愣看着她。似乎在努力分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最后猛然似哭似笑:“阿圆。阿圆。”伸手抓住她紧张地查看:“是我惯坏了你。由得你在这样的大事上,也自作主张。叫你走,你也敢忤逆!难道我米氏还护不住一个弟子吗?!被这些不入流之人逼得子弟自戕?简直闻所未闻。不要说我了,米幽思的脸往哪里放?”

发现她身上并没有伤,又似乎是在落泪:“好。好。好在没事。你不要再让师父伤心。”

可下一刻又突然醒悟过来:“阿圆死了。阿圆被逼死了。”茫然抬眸看着面前的人,伸手一点一点地摩挲她脸上每一道纹理,可搞不清楚她是谁。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过了一会儿,突然骇然一笑,定定看着蒹葭说:“你来杀我了。”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却一把将蒹葭抱入怀中,紧得仿佛要将人勒死一般无法呼吸。口中喃喃:“我怕你不来。我怕最后什么也没有,我怕几百年,几千年都是我自己骗自己。我怕你生生死死那么多回,魂魄离散。没法再来。现在可好了,你终于来杀我了……”仿佛是什么期盼已久的事终于有一天成为现实。

他轻轻地拍拂着她的背,以最温柔的语气说:“别怕,大道我已经为你铺就,等你得道登天就是不死不灭之身,便能从这世界逃出生天。师父已经都为你做好的谋划。你乖乖,不要任性。只这一回,你乖一回。别让师父伤心。”

蒹葭不敢动,也不敢乱说话。怕他已经疯了。

她在郑临城中的旅舍要了个房间,哄着这个‘疯子’好几天。

虽然对方说话听上去凌乱,但几天下来她发现这些话语并不是完全疯话,事与事人与人之间是有着逻辑关系的。

大致可以肯定的是,他有一个早逝的徒弟,死后一直随机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身为师父的他,在几千年间想尽了办法,就是为了找到她保住她,确保她在附身之后就不会离开,可一次都没有成功。

最后他终于醒悟,自己这位徒弟并没有死,而是一个来自于几千年后的修士,她有可以穿越时间的圣器,但只能穿越到别人身上做短暂的停留。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开始了更多的谋划。而他所作所为凶残至极违背天道,那个女子根本不可能接受,知道了他的计划,于是他到了死期。

蒹葭闲得无聊,在房间里就琢磨这件事。

她原本以为,这是这位公子自己的经历,可从他言辞之间,偶尔提到的年份上来看,根本是没有出现过的年份,也就是说,这些事只发生了一个开头,还有很大一部分并没有发生。

但也有可能,这只是他自己脑子发昏,结合一些已经发生的事实,编撰出来的。或是幻觉。

等到这人终于清醒,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蒹葭这天照旧起来之后就下楼去吃早饭,回来时就发现,原本疯疯癫癫的人已经梳洗好坐在窗边。虽然还是没有面容,但从他的姿势看得出,他情绪稳定。

蒹葭原本是要问他要不要下去吃点东西,但他站起身就走。蒹葭只得立刻跟上。

两人出了郑临,那人指明了方向,还是由蒹葭驾车。

一路去他没有说话。

快到地方的时候,却意外遇到了一只异常华丽的礼乐。整队约有几百人,中间是十八抬的大轿,那轿子看上去,面积大得像,像是个小房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