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抬头一看,天上有几个黑点,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几个黑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大,稳稳地落在院中了。
这一行一共四个人,两男两女。四个行色匆匆蓬头垢面不知道多少没清洗过,每个人都背了个皮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又臭又腥。
落地后为首的女子打量蒹葭,又看她身边的‘公子爷’:“你们是什么人?”
她身后的年轻男人说:“师妹,客气些。”
蒹葭看了她们一眼,正要说话。
公子爷却开口了:“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私自进我宅中?”
为首的女子十分意外:“这废弃的破院子,还有主的吗?我们以往在这里落脚,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人呀。”
“屋子只要是有人建,就是有主。哪有屋子是没主的?地上能长出屋子来?还是树上能结出屋子来?”公子爷一副女态,讲话温温柔柔,可句句都像有刺。
那女子到十分客气:“既是此间主人,你大概是无妄泽米氏吧?我们是伽河游氏。”
又致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以前一直以为米氏废弃了这里。今次来也是想借贵地落一落脚。酬劳方面都好说。以往的也具都补上。”
公子爷笑了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落脚?”目光吃果果地打量在这几个人身上。
那女子愣了一下,先前她看人,虽然客气但多少带着些对普通人轻视,而现在再看他的时候,目光多少认真了些,似乎对他知道这些事感到意外。
还是这女子身后的那个女子开口说话:“我们只是偶尔路过这里,不过歇一歇脚第二天一早就走并不多留,在这地界的时候,也懂规矩从不施用术法。不会惹来什么事的。”
公子爷就不多说了,笑了一声:“你们随意。西面的房间可以用。”转身叫蒹葭:“进去吧。”率先往木楼上走。
蒹葭不明所以,把马系好之后,回头看了那些修士几眼就立刻跟上了。
原本她还以为公子爷是炸这些人的。哪知道上楼后对方似乎对这里的构造十分熟悉,扫灰尘要用的弹子、打水要用的桶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蒹葭虽然不喜欢他,但他脸色太难看实在怕他报酬还没付人就没了,于是先把榻上打扫出来,又把车上的褥子搬来铺好。让他好有个歇脚的地方。安顿好了他,就跑到楼下点了灶台里的火热饼、烧水。
那几个修士呆的西屋就在厨房隔壁,说话的声音虽然低,但因为这屋子是竹子绑起来的,并不太隔音,所以听得清楚。
一开始只是在讨论,这里竟然有人。
又说:“她身边那个女子,身上披的是谿边的皮吗?难怪虽然是普通人,但没有被迷雾所害呢。”
“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谿边这种异兽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怎么会有人能猎得它的皮?”
“我还以为是狗皮呢。”
“没见识。谿边和狗虽然像,但也只是类似。差别大着呢。”
“这山里本来就有人住。她大概是住在别处,很少过来这个破院子,所以这破院子看上去像是没有主人。”
说一说又扯到别的事上去。
“这个鬼地方,该从大梵山请个佛来镇一镇才是。”
“我听四叔说,先前是有人提过,但大梵山没答应。后来又有人尝试以世家的镇邪术想净化这一片山脉,结果不止没成还没被反噬。闹成这样米氏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管的,要不然我也不会以为这里他们不要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几个人说话。
蒹葭吓了一跳,把灶里的柴火往里面推了堆,便出去看。
原来是个背着柴火的老伯。花白的头发,被夜露打湿了,站在篱笆外,虽然这院子是没有门的,只有个像牌坊一样的木框架,但他并没有直接就进来,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外问:“主人家在吗?”
蒹葭应声:“你有什么事?”
老伯似乎视力不好,听到她的声音微微调整自己注视的方向,眯着眼睛似乎想把她看清楚:“先前我们与这家主人定了契约买卖,如今已然疲累,今日来退契,不再继续了。”
“我要问一问,你在这里等。”蒹葭转身,就见到那几个修士挤在西屋的门口,似乎在看热闹。
她满心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一抬头就见公子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站在台阶最高处,无声无息地看着门口那个老头。
老头正侧着耳朵,似乎是努力地想听清楚什么,又像是专注于蒹葭的脚步声。
随着声音来的方向,老头时不时微微地调整自己耳朵的朝向。大概是因为注意到她没有走动了,又问:“这位小娘子,贵主人在家吗?”
蒹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公子爷,这么大个人你自己看不见?
又看看一脸震惊的那些修士,再傻也察觉出不对来,只说:“这屋子的主人不在。你改天再来吧。”
“改天?”老头叹气:“改天又要好久。我年纪大了来去麻烦。或者小娘子好心,帮我解了这买卖吧。”
蒹葭问:“不知道他与你做的是什么买卖?”
老头面目慈和,认真讲解:“我儿子儿媳妇死于山洪,我与孙儿相依为命,不久前孙儿得了风寒,高热不止眼看要夭折。你家主人说可以替我孙儿把病治好。还答应让我与孙儿再不受疾病侵扰。于是结契。”
蒹葭不由得看了一眼楼上的公子爷。他静静站在那里,眼眸微垂,看不出悲喜。仿佛是没有喜怒哀乐的神祇。
“他拿了你的东西,却没有实现诺言吗?”蒹葭故意问老头。
“怎么会呢,他一诺千金。自然是做到了。”老头说:“你看我,结契时我已经八十多岁,到现在,我已经又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原来模样,且一点病痛都没再有。”
说着挺挺胸膛显示自己老当益壮,又扭头向远处叫了一声,不一会儿就有个小孩顺着路从林间出来,站到他身边:“这就是我孙儿。他已六十多岁了。一直康健没有再生病。”
他不说还好,一说蒹葭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小孩身高也好外形也好看着不到十岁,可眼神却是完全的成人目光。他阴恻恻地站在那里,视线一直在院中游走。像是在找寻什么。
老头笑得十分灿烂:“但我们已经活够了。不想再这样下去。所以特别前来向贵人讨个人情。我们的买卖就此算了吧。请贵主人将从我们这儿拿走的还回来,将不死不病的福祉拿回去。”
蒹葭问:“他找你们拿了什么?”
老人微微抬了抬头,脸上还是笑容满面:“他把我们的血都放出来。装进桶里带走了。”语气仍然卑微:“我们成了这样,不用吃不用喝不会老不会死在这林间游荡。已经五十多年了。”
蒹葭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是没有影子的。脚下空荡荡。他身上也并不是树林的倒影,是路边野树繁茂的枝叶穿过他的身体。他明明存在,但又似乎无法被任何东西所感觉到。
可蒹葭不明白,他刚才不是敲门了吗?他没法触碰什么的话,要怎么敲到门呢?
她努力保持语气平缓:“原来是这样。但我也只是借宿在这里,这家主人现在不在,我身为来客,到不好为人家做主。或者你暂且回去,等主人回来我与他说?”
老人十分失望:“那我明天再来问。”
说着叹气似乎不甘心。站在这里即不说话,也不走。
他身边的小孩目光一直在院中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人,目光说不出的诡异。突然问:“你嫁人了吗?你有夫君没有?”明显是在问蒹葭。
明明是小孩的声音,语气却是中年人特有的,甚至连表情也是:“你多大?”让人反胃、汗毛倒竖。
蒹葭没有理他。就像听不见那样。
他有些生气了。
但明明蒹葭就站在那里,他目光却一点点在院中扫视,像是想找到人在哪里。
老人最终还是走了。他紧紧抓着孙子的手,不论对方怎么发狂怎么辱骂,甚至咬他,他无动于衷。脚上的草履走在土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蒹葭原本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可在老人与小孩消失在转角的时候,却猛地发现,他们既然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自然也不可能发出走路的声音。所有声音都是从老人口中发出来的。
刚才的敲门声,大概也是如此。
他就这样,口出发出惟妙惟肖的古怪声音,消失在林间。就仿佛自己仍然是个普通人那样。
挤在门口的那几个修士中,有人小声说:“我就说,这些东西早都疯了。”
说完相互交换眼色,最终四人中有一个出来与楼上的公子爷说话:“不知道米氏对这些东西是何打算?”
“什么打算?”公子爷站在二楼,手搭在栏杆上,被破旧的掉漆的朱栏与身后破败晦暗的木屋一衬,显得人病态的苍白。
“米氏是否查出,这些东西口中与它们结定契约的是什么人?”
“几十年前有人在这里犯下这样的恶行,岂能就这样知而不查,放任其继续祸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