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三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决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四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污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来。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