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纪敬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从一开始知道?”
纪弘易低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流露出医生那样的欲言又止。
纪敬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话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纪弘易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个恶人,甚至还编造出伪善的谎言,为的就是不想被纪敬憎恨。
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纪敬感到一阵反胃,他掉头就走,纪弘易却跳下床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纪敬反手扣住他的手臂,用力到骨节发白。可惜纪弘易感觉不到疼痛,他仍旧死死钳住纪敬,哪怕对方已经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你不知道出去的后果是什么吗?”
“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是怕我死了以后没人给你续命吧?”纪敬冷笑一声,“难怪你们不想给我戴体征圈,就是怕我突然死掉,被卷入麻烦之中。”
“你不会死的。”
“被买来做血库的又不是你!”
纪弘易在眉心处挽起一个小小的结,“你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
“回去了你就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最起码我是自由的!”
“自由却不快乐,每日为生计而发愁,你真的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纪敬咬牙切齿,“那也比被你利用要强,如果不是因为你这种人……”
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两下,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仿佛被人一把扼住咽喉,冷不防暴露在空气中的猩红伤口让他痛得一时喘不上气。
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阶层存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也许他的母亲不至于大出血而死,他也不必一辈子活在弑母的阴影之下。可是现实中的资源、权利、包括母亲所需要的血源,全都被垄断在城内,被握在纪弘易这样的人手中。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怕在生命被严格保护的社会中也能找到纪敬这样的漏洞加以利用。
对他们来说,城外的人命不是命,是蝼蚁。
他那死在地下城的母亲甚至没有资格进城。当时纪敬的父亲哀求生产室的医生为他们找一辆能够通往城市的交通工具,医生则劝他不要白费力气:就算你们能够进城,他们也绝无可能将血分配给你的妻子。
纪敬知道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是如果没有纪弘易这样的人存在,也许倒霉的就不会是他们家。
“如果不是你,我妈就不会死!我爸也不会把我卖掉……”
纪弘易看到眼泪从纪敬的眼眶里溢出,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纪敬对这个世界的憎恶,这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它如影随形,将会伴随纪敬的一生。而他现在大可以成全对方,他只需要一通电话,纪敬就会被驱逐出城,回到他的出生地。
多年以后,纪弘易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每一次他都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如果时间倒流,我还会这样做吗?
至少当时仅仅十多岁的纪弘易尚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和动机说出了那些话,他伸手抹掉纪敬的眼泪,低声说:
“对不起,纪敬。”
有那么一瞬间纪敬以为他会否认、会辩解。怨愤在一刹那达到了顶峰,好似一个随时就要爆裂的氢气球。他攥紧了垂在裤缝边的两只手,直到指甲掐进掌心。
纪弘易曾经言之凿凿地说会保护他,没想到就连那些也是谎言。纪弘易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保护自己。
只有他愚钝到把纪弘易的话当了真。
纪弘易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敢去看他的双眼,“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我不会让你死的。”
气球表皮裂出一道狰狞的口子,随时就要达到燃点的怨愤忽然就只剩下一阵不痛不痒的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