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过半,天阴沉沉的,好在雪停了,没风,凌骁积压手头所有事,紧赶慢赶赶回来,主动去北厢房找人。
开门的是春柳。
“大奶奶呢?”他问。
春柳臊眉耷眼地回答:“小侯爷,大奶奶把小公子送到郡主娘娘屋里就没回来,也不让奴婢跟着,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凌骁第一反应:“出去了?”
春柳摇头:“应该没有,奴婢估摸去后园子,这天气就属那最清静。”
因为荷塘边临水,又湿又冷,没人愿意挨冻。
凌骁说句知道,转身离开。
后园除了偶尔路过的洒扫婆子,几乎看不到人影,植被凋零,树桠光秃,琉璃瓦顶上覆盖薄薄的积雪,塘里漂着几块厚厚浮冰,沉寂又荒芜。
云琇斜坐在长廊下发呆,绯红绣金的斗篷是满目灰白里唯一的亮色。
凌骁很快找到她。
“回去吧,这儿怪冷的。”他站她身后,叹气。
云琇没动,没理会。
凌骁解释:“琇琇,枢密院不是侯府,我拒绝过,人要去,我没辙,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应该送了有阵子吧,”云琇淡淡出声,“不然你的同僚怎会知道,算了,我乏了,过两天想搬到庄子上歇养。”
说着,她起身往回走。
擦肩而过时,凌骁拉住纤细的腕子,皱起眉头:“你非要这当口闹?”
“我忍够了,”云琇稍稍侧目,斜眼睨他,“兴许,我俩脾性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是你穷追不舍,我才一意孤行。”
凌骁眯了眯眼,恼怒问:“你什么意思?”
云琇微微扬起嘴角:“小侯爷如此机敏,需点破吗?”
她边说边掰开他的手指,抽回手,交代:“焕哥儿我放在婆母屋里养,你大可不必偷偷摸摸,顾繁霜想送,直接送府里,别跑到枢密院现眼,好歹我还是凌大奶奶,总得留我脸面。”
说完,不管凌骁什么表情,直径离开。
云琇说到做到,隔了两天离开侯府。
只是她没去庄子,而是回到自己在上京购置的宅院。
一进一出的四合院,典型的燕京民家风貌,灰瓦白墙,院子中央搁着一个接雨水的半旧瓦缸,没有多余点缀,但除了宅院主人,谁也想不到四间房中,有一间地龙里藏有金砖金条,田契房契及重要文书。
春柳熟练的燃起主屋地龙,进屋对云琇说:“大奶奶,奴婢每月来打扫四次,厨房里的水能吃能用,就是您别脱外套,地龙热起来得等。”
云琇说知道。
她拢紧身上的披风,坐在鸡翅木的方桌旁,陡然觉得心里有些空,有些疼。
大师送“豁达”时,她很想说,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人心向暖,上辈子千疮百孔,这辈子有人掏心掏肺对她好,她不想放手。
她问安恩同何时放下执念,何尝不是劝自己看开些。
老侯爷说她能忍,是陪伴凌骁的不二人选,于是她小心翼翼,生怕辜负期望。
月子里,明知平康郡主抱走孩子是对她不满,她不哭不闹,笑脸相迎面对凌骁,哪怕多想孩子,多怨郡主,从不抱怨一句。
覃清素抬进门,她吃人的心都有,却只能跪在书房外,吹着寒风,无声抵抗。
气急下,狠狠给凌骁一耳光,再给自己一耳光。
春柳说,直木遭伐,甘井先竭。
老太太也说,刚强易折。
凡事不能太倔太犟太执念。
云琇知道,都知道!
可她不甘,大师说她亲情寡薄,情劫难渡,她忍着落泪的冲动,想问化解的法子?
结果回府,就看见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吃别的女人送来的点心,情何以堪,叫她情何以堪……
泪是热的,因为她曾满腔热忱,泪是凉的,因为心入寒凉。
春柳听见她在屋里哭,默默站在门外唉声叹气。
……
云琇走几天,平康郡主不可能不知道,凌骁忙,她见不到,便对邱妈妈怨声载道:“我们凌家是娶个祖宗,见过捻醋,没见过这么认死理儿的,早先素丫头不会做人罢了,如今人姑娘送几次点心,像挖了她的心肝,骁哥儿累瘦了,不见她心疼,人又跑了。”
邱妈妈给奶妈子使眼色,抱走孩子,低声劝:“小侯爷这程子辛苦,往年奴才也没见他这么忙过,大奶奶又是个重情的,难免磕碰,都年轻气盛的年纪,许是小夫妻拌个嘴,互相怄气。”
“怄气?”平康郡主嗤笑一声,“云琇有什么资格跟我家骁哥儿怄气?她爹进士出身,能爬个巡盐御史,天大造化,早前依靠齐家,如今拉上我们家,在盐道上更无忌惮。”
“奴才不懂官家事。”邱妈妈顺应道,“大奶奶走几天是不对,您消消气,奴才见小侯爷心里有数很。”
“他有数?你别往他脸上抹金,骁哥儿什么心性,我清楚得很。”平康郡主头疼道,“血气方刚的年纪,哪经得住漂亮姑娘诱惑,他见了云琇,魂都勾跑了。”
“郡主娘娘是气话,奴才听出来了。”邱妈妈捡好听的说,“小侯爷是您心头肉,只有好没有坏,您就是气着了。”
正说着,屋外传话,小侯爷来了。
一听儿子回来,平康郡主所有不满烟消云散,慌着下榻穿鞋,迎出去,满眼宠溺和担心,“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今儿留我这用饭,我要厨房多做两个你爱吃的菜。”
“不忙活了,”凌骁没脱外衣,直言道,“儿子来跟您道个别,马上就走。”
“道别?你要去哪?”平康郡主疑惑道,“你爹没说你要走,怎么这么突然?”
凌骁说:“去青州,走陆路,估计来回半个月,最快小半个月。”
“南下?”平康郡主一百个不放心,“你去青州干什么?有没有危险?”
凌骁避重就轻回答,“您别担心,十来日能有什么危险,我来就是跟您打声招呼,走了啊。”
说完,他钻出门帘,平康郡主追出去:“云琇呢?她知不知道你要走?怎么不见她和你一起?”
凌骁转身朝自己母亲笑笑,岔开话题,“您进屋吧,外面挺冷。”
而后加快脚步,跨出院门。
倒春寒一点尾子过后,天气一天天回暖起来。
春柳数数搬出来的日子,已经过去五日,她觉得藏着也不是办法,转头劝云琇:“大奶奶,咱回去吧,您不想见见小公子吗?”
云琇手里的针线一顿,接着做小肚兜,“缓两天吧,反正郡主不会亏待焕哥儿。”
“那倒也是,”春柳颇为无奈,又劝,“大奶奶,小侯爷不来找您,八成因为我们住自己宅子,他不知道。”
云琇笑她单纯,“春柳,有心找人,没有找不到的,就算小侯爷找不着,还有齐三爷,去年我被人绑到偏僻郊外,他们一天时间就找到了,这次我们还在城里。”
“小侯爷也跟您赌气呢?”春柳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心道大奶奶应该想回去,就是没人递梯子。
隔日,她偷偷跑回府邸,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别是小侯爷着了顾姑娘的道。
春柳机灵,在角门外等邱妈妈。
“你个死丫头最近跑哪儿去了?”邱妈妈板起脸,“郡主娘娘发火几次,大奶奶再不回,怕是交代不过去。”
“妈妈,您受累。”春柳塞给她一枚小银锭,急声道,“您千万收着,这是大奶奶的心意,大奶奶伤了心,也不见小侯爷哄哄。”
邱妈妈不知情,问怎么回事。
春柳把送东西送到枢密院的事说个大概,难色道:“不巧,被大奶奶发现了。”
邱妈妈哎呦一声,“这,这顾姑娘也是大家闺秀,怎么做事没个章程?”
春柳:“大奶奶知道郡主娘娘有意拉拢顾家,闷着没说,也不知道小侯爷私下说了什么,大奶奶隔两天就气走了。”
“我就说他俩怄气,”邱妈妈过来人,叹气摇头,“京圈儿小爷,哪个没脾气,小侯爷对大奶奶顶好了,这程子忙得不见人影,前几天说去青州,进屋给郡主娘娘打个招呼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