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在江湖
四月初,院子里的各色奇卉开得如火如荼,清香浓郁,满枝粉红嫩白的花瓣上有若干小飞虫栖闹。
我坐在院子里,拿丫鬟们绣花的银针去射那些小虫,一射一个准,听不见那些虫子的哀鸣,但见银光纷坠如雨似霰。开始觉得真乃神技,久了便觉寻常无聊。这点功夫对于楚天遥来说,是名副其实的雕虫小技。
三月中旬,我收到过林少辞的飞鸽传书,说要来乐安见我,被我拒绝了。
假如小榭说的没错,我中了天下奇毒,无药可解,随时可能死去,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去吧。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是怕他重蹈小榭的命运。楚天遥是个魔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已有一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了,倒是凤鸣来探望过几次,每次都是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化作一声叹息。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您这是折磨自己,也折磨主人。”
我懒得理他。
他又说:“您这个样子,主人很难过,他为了您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我冷笑:“他杀人也是为了我?”
他面不改色道:“夫人是江湖中人,应该最清楚江湖上的规矩。风亭榭的死,是因为他私闯求真阁。这个规矩一旦破了,求真阁还怎么立足江湖?”
我道:“我不管什么江湖规矩,我只知道他是个杀人犯?”
他吃惊地看着我,似乎惊诧于我近乎愚蠢的天真,道:“哪个江湖人的手上没有沾过鲜血?两个月前,夫人在姑苏杀了鬼谷盟十三条人命,他们又向谁去讨说法?”
我顿时语塞。
他继续道:“我与风亭榭各为其主,即便我不杀他,他难道就会放过我吗?行走江湖的人,谁不是刀口舔血,不想被人杀,就得杀人。”
我无言以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个字经过武侠作品和影视剧的传播,早已经是陈词滥调中的陈词滥调,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表达。
我想着凤鸣的话,出了一会神,然后起身将地上的银针一枚枚捡起来,抬头看着后院的一座阁楼,慢慢走过去。
求真阁!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藏有什么秘密,能令进去过的人非死不可?
我一步步走上去,手里捏着一把银针,心底也不是毫不紧张的。
但是很奇怪,我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不但没有武侠小说里描写的机关暗器,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推开阁楼的门,仿若走进了一个图书馆。房间四壁的数十个书柜,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本册子,书柜封条上写着江湖各派的名称,御驰山庄赫然在目。我抽出来,直接翻到历届庄主那一卷,找到容疏狂的名字,定睛一看。
容疏狂,女,生年父母不详,幼年由林千易收养,教习武功。
十三岁,随林千易赴东海梦槐岛,贺岛主柳梦槐八十寿诞,得其赏识,以裁云刀法和流云出岫指相授。
十七岁,崂山落雁台,与崂山七鬼一战,十招歼七人于裁云刀下,遂名动江湖。
二十岁,御驰山庄庄主选举大会,击败二十名候选者,出任御驰山庄庄主。
我呆了半晌,接着朝后翻,急欲找到林少辞的资料,册纸被我翻的疏疏直响。
突然,一缕细锐的声音破空而来。是一种极细小的暗器以极快的速度摩擦空气的声音。
我一惊,挥袖如流云,将三枚暗器尽数接下,转过身就看到久未露面的飞舞。她那张冰霜般的脸上溢满了欣喜,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连带着声音也温柔舒缓起来。
“私闯求真阁,你死定了。”
“是吗?”我不动声色,轻舒衣袖,抖落银针。
她冷笑道:“容疏狂,你如此大胆,到底凭仗着什么?”
“你的胆子也不小啊。”我看着她,淡淡道:“你对你家主人的夫人竟敢直呼其名。”
她笑道:“只怕从现在开始,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也笑道:“这个恐怕不是由你说算的。”
她神色一变,目露凶狠,道:“擅入求真阁者死!这是主人定下的规矩,我杀了你名正言顺。”
我冷笑道:“规矩是用来打破的。你想杀我,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那就试试看!”
她轻笑一声,身子忽然急退开去,双手连扬,漫天碧针飞蝗般狂袭而至。
我尚不及动作,眼前忽有一道白光当头泻下,无数银针好似遇无形的铜墙铁壁一般纷纷坠地。
艳少垂头闭目,满头银丝披垂而下,遮住苍白脸颊,极疲惫的样子。
我心头一悸:一个月不见,他竟消瘦了许多?
飞舞跃入阁中,急道:“主人,她——”
她一语未毕,面上就挨了一巴掌。
我顿时傻了眼,我甚至没有看到他抬手。
飞舞呆了一下,忽然大声道:“您订下的规矩,没有人能更改!”
“我自会处理。”楚天遥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这不公平!”她叫起来,“您做的这些,她根本不在乎,我替您不值……”
艳少低声喝斥道:“出去!”
她顿时面如死灰,红唇微微颤抖,呆了片刻,终于一甩头,扭身出去了。
房内静默。
好半天,他方才抬起头,漆黑双瞳冷电般盯着我,似要在我身上灼出两个洞来。我不知道他究竟想怎样,心底也禁不住有些发寒。
终于,他轻轻叹息一声:“疏狂,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觉得有一股酸气直冲鼻头,忙极力控制住,我不能再被他迷惑,这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他走过来,揽住我的腰,轻抚我的头发,低低叫我的名字:“疏狂,我们讲和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热泪轰然来袭。
他摸我的脸:“你瘦了。”
这个混蛋竟然抢我的台词。
“我想去大明湖住一段日子,陪我好吗?”
我就着他的衣服擦干眼泪,瞪着他道:“我进过求真阁,死路一条,鬼魂陪你去吗?”
他气结,然后点了点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放开我,拣起地上的册子,道:“这里记载着江湖各派的秘密,有些秘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必须重重的惩罚你,就罚你永远不许离开我,”
他看着我,补充一句:“直到我死!”
我哼道:“放心,你绝不会死的。”
他一愣:“嗯?”
我没好气道:“祸害遗千年!”
他静静地看着我,忽然笑了,“承你吉言!”
我眼皮一跳,莫名有些心惊,脱口道:“我不许你死!”
他不动声色:“为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眼,嘴里却道:“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
他握住我的手,应道:“好!”
我的泪又一次涌出,纵身搂住他,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用力抱住我。
我不知道,楚天遥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死这个字,也许他已经得知我身中奇毒,毕竟他是无所不晓的。我只恨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他说两句动听的话,我就心软了。倘若他果真对我尚存一些情意,或许可以皆由我的死去平息这场谋反,也算对得起小榭了。
或许,我高估了自己,不过有机会总得去尝试一下。又或许,我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伟大,假如命运一定要我在风亭榭与楚天遥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我难道真的就能将刀刺进楚天遥的胸膛?
我知道,我势必下不了手!
这叫我想起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女杀手爱上特务头子,最后落得一个死亡的凄凉收梢。以前一直觉得这个故事有些不可思议,原来却是真的,人性复杂,命运多舛,我也不过是一个平凡女子。
马克吐温有一句名言: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爱情亦是如此。毫无逻辑可言。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倘若一定要挑一个人去爱,最合适的,当然是林少辞,可我偏偏爱上楚天遥。人生的许多事,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譬如何时生,几时死。我身中剧毒,不知将会在哪一天死去,更加贪慕这滚滚红尘,和他所给予的温暖,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我不知道他这些天去了哪里?是否又杀了什么人?但他近来非常明显的消瘦了,眼角的细纹渐深,好像极其容易疲倦。
这一刻,他枕着我的膝盖沉睡,呼吸平稳,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一种孩子似的满足,看得我莫名心疼。
这个男人长了一张清俊文秀的脸,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忍不住深深叹息。
“好好的,叹什么气?”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含笑看着我。
我微笑,顺手理他的头发——这头流瀑般的白发提醒我,我欠他的。
“你睡着的时候,比较可爱。”
“你还不是一样。”他的语气近乎赌气。我愣了一下,他紧着说道,“你醒时,像一只牙齿锋利的小老虎。”
我佯怒地哼了一声,道:“我比老虎要凶残得多,你最好小心一点,不要再被我抓住什么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