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夏四好栽秧,万目悬悬盼雨旸。
但愿天下贤宰相,用心燮理免灾殃。
话说张鸾闻得博平县有个老道姑登坛祈雨,心疑是圣姑姑在彼,一溜烟跑来。进得博平县城门,只见门内悬挂着一道榜文。榜文旁边小凳儿上一个老者呆呆的坐着。虽然往来人众,站住脚头看榜的却少。张鸾走上一步,从头念去道:
博平县县令淳于厚,为祈雨事。本县久旱,田业抛荒,祈雨无应。如有四方过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说法降雨,救济生民者,揭榜前来,本县待以师礼。降雨之日,本县见敛就一千贯文在库,即时酬谢,决不轻慢。须至示者。
天圣三年四月日示。
张鸾看罢,向老者拱手道:“贵县几时没雨了?”老者见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应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并无滴水。将有六个月亢旱了!”张鸾道:“闻得有个远方道姑,揭榜祈雨,这信可真么?如今在那里?”老者把双手一摊,撇着嘴说道:“在那里一万个也走了!”张鸾笑道:“却是为何?”老者道:“这道姑姓奚,自号女神仙,有五十多岁了。跟随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来个。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据他说是大万谷乐总管府来的,善能呼风唤雨。初时揭了榜文,县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离北门十里之外,择高阜处,建立雩坛,名为五龙坛。装成青、红、赤、白、黑五色龙形,按方摆设。又逼县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贯文酬谢,敛足了钱贮库,方始登坛。县主一一听允。他行的是什么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报怀孕妇人的年庚。凭他轮算一个指称魃母,说腹中怀有旱魃,不由分说,教县里拿到坛前。这道姑上面坐着,指挥徒弟们鸣锣击鼓,喷水念咒。弄得这妇人昏迷,便将他剥得赤条条的,躺在一扇板门上,双脚、双手、和头发,共用五个水盆满满盛水浸着。一个仙官对了北方披发仗剑,用右脚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么言语。其余男女徒弟,也有摇旗的,也有打瓦的,纷纷嚷嚷。乱了一日,这怀孕妇人晦气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绝无云影。日色没了,只得散场。托言龙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县主出三贯遮羞钱与那孕妇的丈夫,责领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轮一个魃母,要拿到坛前行事。众百姓愤气不平,登时聚集起三四百人,丢砖头、掷瓦片,喊声如雷,要打死他师徒们。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伙改换衣服,从坛后逃走了去。县主也不追究,另出这道榜文,各门张挂。老汉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来到,只得在此看守。”张鸾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贫道拚着一刻工夫,与你们祈一坛甘雨耍子则个。”说罢,将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胆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么?休得耍大话小结果,只有头儿,没有尾儿。学那女神仙坛前上去,坛后逃走。”张鸾道:“你们要多少雨?恁般大惊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张鸾笑道:“我只道倒翻江底,掠尽海涯,这还费贫道几个时辰的踌躇。只这点点雨水,有何难哉?”当下老者将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张鸾从县前一路而行。百姓们看见里正引个道人进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欢喜,都跟来看。
原来博平县将有六个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见:
河底生尘,田中坼缝。树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泞之浆。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滚滚黄埃,草欲垂头而卧。担钱换水,几家买夺争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浑如汉诏干封日,却似商牲未祷时,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潜龙眠不起。
本县也有几个寺观,僧道们各依本教科仪,设醮修斋,念经祈祷。县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庙行香一次,全无应验。百姓起个口号道:朝拜暮拜,拜得日头干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县令没个主意了,只得由他。
这日行香过了,早堂方毕。退在私衙安息,只听得堂上一片声喧嚷,将堂鼓乱挝。慌得县令冠带不迭,便服跑出后堂来。门子禀道:“今日有个远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拥前来。”县令吩咐里正率领百姓们在门外伺候,单请道人后堂相见。张鸾左手提着荆筐篮儿,右手持鳖壳扇子,飘然而进。见了县令,放下篮儿,道个稽首。县令慌忙回礼,问道:“先生高姓,尊号?从何处来?”张鸾道:“贫道姓张,名鸾,别号冲霄处士。从海上到此。适见榜文祈雨,特来效劳。”县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么?”张鸾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头,怎得下雨!”县令也笑起来。又问道:“北门外见筑有雩坛,不知可用得否?”张鸾道:“既有现成雩坛,便用他罢。”县令道:“约莫几日之内,可以致雨?”张鸾道:“早上坛,早有雨;晚上坛,晚有雨。”县令因奚道姑出丑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夸得好大口。只不知还用着甚法物?好预先准备。”张鸾道:“并不用法物,只教本县各寺观祈雨的僧道,先去扫坛伺候。”县令道:“这却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当,先生暂在城隍庙中一宿,明早登坛便了。”张鸾道:“但凭尊命。只是一件,随分空闲公馆,贫道暂歇一宵。若到城隍庙去,恐烦神道接见,彼此不安。”县令道:“公馆尽有。”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鸾早已知觉,故意道:“贫道今早枵腹而来,求些现成酒食。”县令道:“要酒尽有,只是素斋。”张鸾道:“贫道惯嗄酒的是鲜肉,却不用素。”县令道:“不瞒先生说,只为祈雨一事,有三个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鲜肉却不方便。”张鸾笑道:“官府断屠,从来虚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时,县东第十三家,吕屠家里今早杀下七十斤大猪。间壁孙孔目为儿子周岁请客,买下十五斤儿,今煮熟在锅里。又县西顾酒店,夜来杀羊卖,还剩得一只熟羊蹄,将蒲草盖在小竹萝里,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语问他,说官府不计较你,平价买他的,必然肯与。”县令道:“不信有此事!”当唤值日买办的,依着先生言语,问那两家要购买猪肉五斤,羊蹄一只。当值去不多时,把猪肉羊蹄都取得来,回话道:“那两家初时抵赖不承,被小的如言语破,他便心慌,即便将肉送出,连价也不敢取。”县令道:“先生是什么数学?恁般灵验!”张鸾道:“偶中而已!”县令方才晓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当值的暖到一大旋酒约有六七斤,二十来个大磨磨,和猪肉羊蹄,一行儿摆在桌上。张鸾拱手道:“贫道不为礼了!”大碗大块只顾吃,霎时间,吃个风卷残云,只剩三个空盘子,一把壶儿。口里说道:“蒙赐已点过心了。”到庙中却又吃饭,当下众人都吓騃了道:“没见这样会吃的,好副大肠肚!”县令背后立个俊俏小厮,便接口说道:“不是大肠肚,怎配得这张大口?”张鸾听见,便把这小厮一指,说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见这小厮的面点朱唇,一时不由自己作主,直张开到耳根边,圆圆的好似一只朱红漆碗,开了再合不下,又说不得话,只是堕泪。原来这小厮才一十五岁,发方覆眉,生得清俊,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县令见他作怪,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谢罪道:“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饶恕他罢!”张鸾道:“贫道并不曾难为他。”县令道:“这小厮原好副嘴脸!”张鸾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脸!”县令回头看时,小厮的嘴照旧好了。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这是障眼法儿。”张鸾已经听得了,却不说破。问县令道:“这押司何姓?”县令道:“姓陆,名茂。”张鸾道:“好个陆押司!”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
县令差人送张鸾到公馆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馆人供应。张鸾临别约县令早起,同到雩坛行香。县令道:“这是下官本等,自当陪侍!”当日晚堂,县令吩咐各寺观僧人道众,将五龙坛打扫洁净,铺设齐整。明日五鼓却要先在坛上伺候,迎接法师。又吩咐本县吏役侵晨取齐,又标拨官马一匹,到公馆去伺候法师起身。当晚哄动了博平县。
次日东方发亮,县令出堂,方欲上轿,只见张鸾右手持鳖壳扇,左手提荆筐篮,摇摆进来。县令相见了,问道:“先生何又赐顾。”张鸾道:“昨日有约,特来奉邀同步。”县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遥,已曾拨马奉候,可曾到否?”张鸾道:“马儿现在。只是贫道会走,用不着他。”县令道:“用过早饭了么?”张鸾道:“用过了。”县令道:“既如此,请先行一步。下官随后便来。”张鸾道:“贫道不认得雩坛,有烦陆押司作伴。”县令吩咐陆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陆押司领了县主相公之命,紧紧帮着同走。一个眼错,忽然不见了先生,慌得他手足无措。料他不是落后,赶上一步看时,那先生前去约有二三十步之远。押司道:“在这里还好。倘然游方道人,一时口出大言,不能取验,临时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话。又或者真个不认得路,走错了,县主先到雩坛,也显得我的不能干事。”发狠的趱步上去,要赶那先生。只见先生在前缓缓而行,这里尽力只赶不上。不论紧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儿。押司走得气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随不上哩!”张鸾在前呵呵大笑道:“贫道走不惯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时,我走向天上去,也不与你祈雨了!”急得押司舍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赶不着脚跟。有诗为证:
遁甲之中缩地高,虽然缓步去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