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美国人民是不是?”
还训斥我:“别以为世界上的钱都被你们中国人挣了。”
我问他:“你入了美国籍么?”
“那当然,现在国家荣誉感正强着呢。”
能够这样爱美国,可见李牧光的确在那边混得很开。几天吃吃喝喝下来,我便开始打探他“发的是哪一路财”,这一趟回来又是做什么的。
“中国人在美国还能做什么生意,无非是老三样:餐馆、洗衣房、倒买倒卖。”李牧光爽快地回答我,“我是最后一样,只不过玩儿得比一般人大一点儿。刚开始,我在洛杉矶的一家玩具批发公司干活儿,老板是我爸的朋友,他带了我两年,教会了我一些门道,然后就收手不干,搬到迈阿密去享受生活了。我趁机买下了他的公司,又扩大规模,在一个‘帽儿’里新开了家玩具城,占了整整一层楼。这趟回来当然是跑货源,中国是世界工厂嘛。我过两天就要到义乌去了,如果能跟那边的商业协会谈好,绕过中间商直接发货,一个芭比娃娃就能省下十美元呢。”
我仿佛看到成千上万个芭比娃娃身穿着一模一样的花裙子,浩浩荡荡地跨过太平洋,前往天使之城,走进了李牧光的玩具大观园。接着,他又向我介绍了正在经手的各种玩具的产地、价钱和受欢迎程度:小丑鱼尼莫、机器人瓦力、凯蒂猫、胡迪和巴斯光年……看来他这个老板的管理风格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都要了解和掌握的。他谈论起生意的精明劲儿,也让我再次感到恍惚,怀疑眼前这人和当年在我头顶长睡不醒的李牧光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动了把安小男引荐给李牧光的念头。我尚未想明白在李牧光的生意里,安小男那样一个人到底能有什么用处,但既然李牧光看起来不像大多数同学那样势利,又“做人正在兴头上”,那么就算他不能帮安小男谋个职位,出于同学之谊施以援手也是很可能的。但我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鞍前马后地送走了李牧光,又耗过了一个多星期,等到他从义乌回来,才打电话约上了安小男。
那天算是我为李牧光回美国而设的送行宴,除了安小男之外,还叫上了以前历史系的几个同学。大家都惊愕于李牧光的巨变,但也旋即就适应了全新的李牧光,进而拿出场面上那一套,驾轻就熟地和他套起“瓷”来。在纷飞的名片和酒杯中,安小男表现得比那天面对摄像机时还要无所适从。他佝偻着腰,深陷在沙发椅里,下巴都快与桌面齐平了,歪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别人说话他插不进嘴,别人问他什么也完全接不上茬儿。或许他一直搞不明白我把他弄到这种场合是为了什么。
“这哥们儿不是那个——那个谁么?”菜走了大半,李牧光仿佛才发现了饭桌上还有一个安小男。他睥睨着,把酒杯举了过去。
“咱们着实不认识。”安小男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却没跟李牧光碰,径自干了。我知道,他的举动并非有意失礼,只是因为面对陌生人的紧张。
“庄博益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李牧光不以为意地笑着,又问,“哥们儿在哪儿发财呢?”
“失业。”安小男小声地如实答道。
“实业救国吗?具体是哪一行?”
“不是实业是失业,没工作。”
“那就是自由职业者嘛——你太会开玩笑了。”李牧光还替他打了个圆场。
但安小男认真地纠正道:“的确是失业。”
他的态度好像在和谁负气,更加与酒桌上的气氛格格不入了。旁边的几个人侧目而视,已经不加掩饰地冷笑了起来。李牧光倒被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起身去了卫生间。
我趁此机会跟了上去,在走廊里拦住他:“刚才那人,你觉得怎么样?”
“哪人?”
“失业那人啊。”
“他失业也不能赖我……不过看起来倒是个老实人,不像其他几个人那么滑头。”
“这就对了,你果然是块干事业的料,很有识人之明。”我恭维了一句,随后介绍起安小男这个人来:他是我们的同级校友,他是理科天才,他恰恰是因为太“老实”才被打压成了一个失业人员,他还要供养一个两眼昏花的母亲……自然,我略去了李牧光去美国学校的入学论文是安小男捉刀这一环节。现在再提这事儿,对我们三个人都没什么好处。
“那么你的意思是……”李牧光迟疑着问我。
“能不能扶他一把,帮他撑过这个难关。”
“这种事儿干吗找我?你也知道,我是个买卖人,不是开粥棚的。”
“但你是我所认识混得最好的人。”我赤裸地说。
这恐怕也是我能想出的最义正词严的理由了。我说完,就像真的站在了某种道义那一边,以审视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牧光。自从在心理上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以来,我就很少如此诚恳而郑重地对人说过什么事儿了。
李牧光却淡淡地笑了。
“你这不是要挟我么?”他耸了耸肩膀说,“我招谁惹谁了,混得好什么时候也成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