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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了他在商谈转系事宜时,对商教授的那次发飙。安小男虽然对历史学失去了兴趣,但促使他去研究历史学的终极目标,也即“中国人的道德问题”,却还像华老栓的那包洋钱一样,往腰间一摸,硬硬的还在。调动了工作岗位之后,他的生活就走上了下坡路。信用卡中心属于新组建的市场部门,人员构成大多是编制外的合同工,效益考核也纯粹是计件工资,拉进来一个客户算一分钱。为了多拿提成,大家各显其能,有到各种展会门口摆摊的,有到人多密集的场所扫街的,还有像出租车司机一样隔三岔五到机场趴活儿的。但无论在什么地点面对什么人,你都必须要放得开,要有一张好嘴皮子,让目标客户在极短的时间内对你产生亲和感。而这恰恰是安小男的劣势,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和那些人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让人对一样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产生兴趣。他也曾经把同事们的那套推销词汇记在心里,一蹴而就地对着目标客户全文背诵,但还没等他把书背完,人家却早已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走开了。连续几个季度的考核下来,安小男始终是单位里的最后一名,他不仅工资被扣得所剩无几,还要遭受同事们的奚落乃至敌视,因为他的推销成绩严重地拖了别人的后腿,连累大家一块儿跟着挨批评、扣奖金。

终于,在信用卡中心新一轮的竞聘组合即将展开时,安小男又一次承蒙领导单独谈话了。这次仍然有茶,有中华烟,有水晶烟灰缸,而当他再一次如梦方醒地客气起来时,领导的话却是:“两条道儿你自己选:要不你自己走,要不我们请你走。咱们这儿任务太重,竞争也激烈,不是养大爷的地方。”

就这样,安小男被迫从银行辞了职。

“然后你没再找别的工作?”我问他。

“找了,但没找着。推销的岗位肯定是干不了了,我说我还能做技术,但人家都不信,因为原先那个行长给我写的鉴定是‘业务水平无法胜任’。”

“那么你回到学校来,是打算重新考研究生吗?”

“考上也念不起呀。”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感谢母校,还是有办法。”

安小男告诉我,他失业之后,单位的宿舍自然也没了,于是便来到这里租了间小平房。茫茫北京,他真正熟悉的地方只有学校,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回到学校附近。几乎所有的学生在上学期间都恨过自己的学校,但毕业之后一旦混得不如意,却又把学校当成了避风港。他们甚至是在自我欺骗,感觉只要回到当初的状态,那么生活就还有希望。这也是我在拍摄这部“校漂”的纪录片时总结出来的共性。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安小男闲散了半年,手头的一点积蓄差不多快花光了,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在学校里靠山吃山的新门路。以前银行的人事干部给他打来了电话,吞吞吐吐地求他代替自己十九岁的儿子参加高等数学考试:

“我看过你的成绩单,理科全是满分,所以请你千万不要谦虚。”

前同事愿意为“这一单活儿”支付“市价”,也即五千块钱,恰好和我当初把李牧光的论文“转包”给安小男的价格是一样的。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李牧光的确是一个睡糊涂了的冤大头,想找枪手也不先打听打听行情,从而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利润空间。没过几天,安小男拿到了用自己照片制作的假学生证,走进了考场。他第一次干这种勾当,固然紧张得满头大汗,但实际的操作过程却波澜不惊。公共课都是好几个系的学生混考,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基本上谁都不认识谁;况且大家都在埋头答题,即便是同班同学之间,也不会留意谁该来没来,谁不该来却来了。他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完了卷子,并故意答错了几道题——这是出于雇主的要求:

“我们只要七八十分就够了,太高了容易暴露目标。”

有了良好的开头,后面的路也就平坦了。通过成绩不好的学生们的口口相传,安小男变成了中关村一带几所大学中赫赫有名的“枪手”,雇主们对他的评价普遍是:待人诚恳,业务精湛,要价合理,不留后患。还有人在校内论坛上主动为他打广告:小男小男,考试不难。他的名气甚至传到了外地,就在去年,一个上海富商的孩子专门为他买了头等舱的机票,请他过去为其斩获了复旦大学微积分竞赛第一名的奖杯。这个行当的经营周期和地坛庙会上卖羊肉串的有相似之处,都属于干三天顶一年,安小男只会在期末的考试季里马不停蹄地赶场,其他的时间则都在学校周边闲逛,或者干脆窝在屋里。

不过作为一个枪手,安小男也有着明显的缺点。首先是他的穿着和外貌越来越不修边幅了,身上还散发着呛人的霉味儿,这导致他很容易在考场上引起怀疑;其次就是他过于注重“售后服务”这个环节,每次从考场出来拿到钱,都要苦口婆心地把考试题目向对方讲解一遍,然后再进行一通思想教育:

“连这都不会,你对得起父母吗?”

听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才笑了一声就生生咽住了。我看到安小男的脸上浮现出了货真价实的痛苦,他讲到自己的失业和窘迫困境时都是心平气和的,但现在却两眼湿润了起来。如果只看那双眼睛,你甚至会把安小男当成一个不慎失足的纯情少女。

“我知道你觉得我虚伪,我也知道替人代考本身就是弄虚作假。”他打着磕巴说,“所以我每次劝那些学生好好学习的时候都是真心的,如果他们都能用功点儿,也就不用把父母的辛苦钱花在这种事情上了……”

“那样的话,你就连这碗饭也吃不上了。”我打断他,扯开了话题,“你妈怎么样?”

“暂时还过得去。”安小男舔了舔嘴唇告诉我,他的代考收入除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其余全部寄回了H市,并且是分月寄的。他至今没有把失业的消息告诉母亲,因此反倒庆幸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已经没法儿坐火车来北京看他了。而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只要临时换一身西服,也能大致搪塞过去。这么大的事儿,居然被他瞒了个严实。

“所以说嘛,别再把道德什么的当压力。”我顺势替他开脱道,“道德的标准也不是绝对的,得视情况而定。你的处境是饥寒交迫而不是衣食无忧,你面对的又是赤裸裸的生活而不是宗教审判,况且你还有一个母亲要赡养——凭什么要求你的灵魂像那些有钱人的后脖颈子一样雪白呢?那反而不道德也不公平。”

“你真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而且一直都是这么实践的。”我说,“这年头,就算苍天有眼也被马路上的摄像头给取代了,只要警察不来找你的麻烦,那你就是一理直气壮的良民。日子已经过得不容易了,咱们都得活得尽量轻松一点儿,也务实一点儿,对吧?”

安小男这时却咧开了嘴:“可是警察没准儿已经盯上我了,上次替人家考完力学出来,有个助教带着保安跟了我一路,还把我叫出去盘问了半天……他们说以后再看见我就报警。”

“那也不用怕,咱们再想想别的出路。”

那天一直聊到了傍晚,我带着安小男离开挂甲屯,到以前开在学校东门外的胡同里、后来又移师到海淀体育场一侧的“千鹤”餐厅吃了顿日本菜。没有想到,如今的安小男也开始喝酒了,而且量还不小,我们一共要了五六瓶糯米酿制的清酒,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给喝了。酒足饭饱,我又提出找个地方“咯吱咯吱洗干净”,便强拽着他打车去了一家洗浴中心。酒劲儿被冷风吹上了头,安小男的情绪也终于开朗了一些,他踉跄着走在门口的几个“罗马人”中间,手四处乱指着,像小孩儿一样卖弄着学识:

“这孙子叫屋大维,这孙子是恺撒。”

他身上的泥都快结成壳儿了,搓澡师傅表示必须得收双倍费用。趁他正在搓着,我便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浴中心,到街拐角的自动提款机上取钱。先取了一万,这是当年我利用安小男的文章从李牧光那儿赚的;又加到一万五,这是把给我前女友郭雨燕的那份儿也添了进去;最后又加到了两万,这是每天的提款上限。我从脚边捡了个塑料袋,将那摞钱胡乱包了,揣进洗浴中心里递给安小男。

他正坐在休息间,赤身裸体地摩挲着两扇瘦排骨,好像一只洗干净又煺了毛,只等下锅的菜狗。看到袋子里的是钱,他惊慌地推回来:“这怎么使得……你已经对我够好的了。”

我感到了辛酸,脸上再次发烧,硬是将钱推回去:“都是同学,客气什么。你先换一个像样点儿的地方去住,再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安小男的嘴像鲶鱼一样一瘪一瘪的,似乎马上又要哭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动情地胡噜了一下他的满头杂毛,又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这个举动倒惹得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好奇地打量了过来,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很像一对正在上演爱情悲剧的同性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