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眼之间,我心里那迷乱的柔情便灰飞烟灭了。我像奋力游水的虾米一样直起躯干,将她的手弹开——这还不够,我的手也伸了出去,推了她一个踉跄。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说什么?”陈金芳瞪大眼睛,惶然又委屈地看着我。
“我说——”我心里充满把什么东西碾碎的快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如遭电击,不认识似的看着我。而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毫无悔意。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不情愿,但又必须去干的事情。权且抱着自我剖析的态度分析一下失态的原因吧: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与之伴随的,还有古怪的自我厌恶。把名气很大的国外乐团请来“唱堂会”,还让他们给我充当陪练,这样的手笔不可谓不豪迈。而陈金芳一掷千金,想要制造出怎样的效果呢?无非是:她以她汪洋恣肆的爱和善良拯救了我——一个消沉的半吊子琴手。这个模式像好莱坞电影一样俗套,她扮演的简直是他妈的圣母。她哪里知道,小提琴演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成了一段发炎的盲肠,只能凭空增加痛感。在我看来,她让“过去的情景重来一遍”的愿望也代表了某一类中国人特有的狂妄:他们自以为吃过苦中苦成了人上人,就有资格操控身边的一切,甚至敢于让时间倒流。
不能让他们如愿!我既恶意又理直气壮地想。与此同时,我突然又想到了我的前老婆茉莉。她当初心甘情愿地给我提供软饭,会不会也是出于某种自我奉献的表演欲呢?只不过后来她演腻歪了。而我同意跟她离婚,是否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某种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的恨呢?
这个发现让我悲哀极了。对于生活,我只剩下了一项权利,那就是破罐子破摔。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联系过陈金芳,陈金芳也没有找过我。我们闹掰了的消息一定很快就在圈子里传开了,各路人马都主动与我疏远,就连我介绍给她的那些朋友也开始假装不认识我了。趁此机会,我重新整理了生活,每天准时上班,下班回家自己做饭,有了空暇就用于锻炼身体和闭门读书。从华而不实的应酬中脱身之后,我迅速瘦了一圈儿,但人却变得紧实了,精神也安稳下来。活像个洗尽铅华的从良妓女。
日子就那么过去。再次听到陈金芳的消息,又是半年以后了。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已经洗完澡上床,正锲而不舍地啃着一本艰深晦涩的外国小说,手机突然响了。是那个“立体现实主义”画家。
“我都睡了。”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打招呼。
画家则明显喝多了,连舌头都大了一圈。他口齿不清地重复:“就是想跟你聊聊……我就在你家附近呢。”
又威胁我:“你要不出来,我就钻车轮子底下去。”
我只好披上衣服出门。又是一个冬天来了,长安街沿线路旁那些白杨树都落尽了叶子,树梢上却沉甸甸地耸动着大片黑影,原来是晚上来此栖息的乌鸦。夜风像飞溅而来的冰碴,吹在脸上,似有什么东西融化。我在翠微商场附近的十字路口找到画家时,他正抖擞着朝一根电线杆子撒尿。
看到我来,画家一边提裤子,一边凄然地说:“兄弟,我他妈让人骗了。”
我把他拽到商场一楼夜间营业的麦当劳,要了杯咖啡让他醒酒。画家的确没少喝,屡次三番拿脑袋往塑料桌子上撞,毛衣前襟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口水。旁边两个谈恋爱的中学生像看戏一样打量着我们。我有点儿不耐烦,打着哈欠威胁画家:
“消停点儿,要不我也管不了你了,只能打电话叫收容所的人。”
“别走别走。”画家挥舞着双臂拉住我,适时地停止了借酒撒疯,然后朝我倒起苦水来。他所说的上当受骗,指的还是陈金芳替他到德国办画展的事儿。她吊了画家一年的胃口,不仅没有兑现,而且还以“缴纳策展担保费用”为由,把以前付给他的订金都拿了回去。画家心里越来越虚,终于忍不住向陈金芳摊了牌,得到的答复却是德国那个基金会倒闭了,合同只能作废。画家一气之下想打官司,却被工商部门告知那个“艺术品投资公司”的法人不是陈金芳而是胡马尼,现在胡马尼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说起来,画家在这桩买卖里并没有吃什么实质性的亏,他只是感到自己偌大年纪还被人耍得团团转,很丢面子。而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这人也挺有自省精神:
“其实也怪我自己,太想在国外折腾出点儿名堂来了,艺术这个行当又没什么理性可言……结果糊涂油蒙了心,一点儿也没防备……”
我心里疑窦丛生,但嘴上也只能敷衍着劝他:“也没什么,您还可以继续画,机会别处也有。”
画家捂住脸:“要是别的地方看得上我,我也不至于被那娘们儿牵着鼻子走……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起色了。”
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好像对小孩儿做了个“变脸”的游戏:“还是你聪明。你早就看出她是在招摇撞骗了吧?”
“那倒真没有……”
“她有没有管你借钱?听说她找不少人借过。”
“有人借她吗?”
“那当然不会了。那帮孙子都比猴儿还精。”
我忽然想到:如果当初没跟陈金芳断绝联系,画家会不会把我也看成她的同伙呢?如果是那样,现在的局面就不是他找我诉苦,而是跟我玩儿命了。我的心里忽然充满厌烦,冷冷地对画家说:
“那你往后也学精点儿呗。”
画家向我转述的那些情况,自然让我联想到了陈金芳与b哥的合作项目。回到家后,我本想给b哥打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没过两天,报纸上的新闻就证实了我的猜测。欧盟突然启动了对我国太阳能产业的“双返”调查,他们认为中国政府大量补贴某些光伏厂商,以超低价格垄断市场。欧方扬言对中国产品征收高额的惩罚性关税,而在这个消息正式公布之前,走漏出来的风声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主要的影响是在金融方面。银行和风险投资纷纷逃离,许多在建项目所在地的政府也打起了退堂鼓,不久前蜂拥而入的投机分子变成了退潮后晾在沙滩上的鱼。
几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了b哥的电话。他嗓音干哑,说话出乎意料的简短,只是让我赶紧到四合院来一趟。一进正厅,我便看到红木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棉布罩子,b哥正在给保姆和厨子纷发遣散费。他的脚下立着一只巨大的旅行箱。
“看见没有?哥哥我要跑路了。”b哥不动声色地说。
“我会帮你照顾姨太太的。”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回来等着抱儿子吧。”
“丫跑得比我还快呢,早不知道哪儿去了,临走还顺走我好几样古玩。”b哥坏笑了一下,“这帮女的就是这样,平常办事儿磨磨叽叽,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比谁都利索。她哪儿知道,我也想趁机甩了她——我告诉她这次玩儿砸了,倾家荡产了,没准儿还得坐牢,其实远到不了那个地步。江苏那个项目我只是牵头,自己根本没往里投入多少,玩儿的基本上都是别人的钱,等到风头过去之后,照样是一条好汉……”
“那你跑什么路啊?”
“那帮人玩儿不起啊。我给他们分钱的时候都美着呢,现在亏本儿了,一个个跟死了亲妈似的,堵着家门口管我要钱,还有号称要找人卸我一条腿的……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么?投资有风险入市须谨慎,这话我当初不是没提醒过他们,是他们非追着我要参股的,这时候翻脸不认人了……”
我木讷地听他骂着街,明白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了。b哥拽起箱子,扔给我两副钥匙,“这是我这院子的钥匙,车你也先开着。隔三岔五过来给花儿浇浇水,不怕麻烦就找人保养保养家具——碰上要债的就说我死了。”
我开着b哥的“捷豹”,把他送到了机场。临下车,他拿出烟来,跟我凑了个火儿,歪着脖子吧嗒吧嗒地抽。
“对了,还没说你要去哪儿呢。”我问他。
“恕我不能明言——这是原则。跑路就得有个跑路的样子嘛。”
我迟疑了片刻,终于又开口问:“陈金……哦不陈予倩,她找没找过你?”
“没有。项目出事儿以后,她就再没露过面。”b哥突然叹了口气,语调也低沉下来,“假如我没看错人的话,她要承担的后果是最惨痛的。别人拿出来的都是闲钱,只有她,很可能把什么都压上了……还是那句话,我们这样的买卖,本来就不是她能玩儿的。”
我默默地把烟头扔了,没接他的话。b哥又说了几句“等我南霸天回来”之类的豪言壮语,然后就戴上墨镜,缩头哈腰地蹿下车,很像那么回事儿地跑路去了。自从机场高速改为单向收费,回城的那个方向总是很堵。还没到五元桥,车流干脆就停止不动了,前面的司机纷纷下车,伸着脖子张望着是不是出了事故。我溜了个边儿,开着“捷豹”从应急车道拐上了一座高架桥。
出了收费站前行几公里,便看见了熟悉的景色。那片地方恰好是在五环外的“文化创意产业园”附近,陈金芳的公司就在不远。我恍惚了一下,把车拐进了产业园正门。那栋三层小楼像没事儿人似的伫立在树荫里,楼上的灯却全灭了。我停车上楼,不出意料地看见了玻璃门上挂着的链子锁,还有一张简短的封条。物业公司声称,因为陈金芳的公司拖欠租金长达数月,已经收回了房屋的使用权。而就在几乎一眨眼以前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在那扇门里觥筹交错、装疯卖傻、口吐莲花。那里面似乎永远有酒,有音乐,有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红男绿女。在和陈金芳重逢的一年多里,我看着她起高楼,看着她宴宾客,看着她楼塌了。
凝视着封条和链子锁,我突然又回忆起了她在豁子的资助下,开过的那间服装店。虽然陈金芳早已改头换面,但最近的经历,只不过是把她的当年又重复了一遍而已。在那个服装店里,我曾经狠狠地拥抱过她;在眼前这个公司楼下,我又像浑蛋一样把她推开了。我曾经从她身上找到过安慰,也曾经把郁积在心里的怨气没头没脑地撒在了她身上。如今,我只能躲着楼下咖啡馆服务员狐疑的眼神,在暮色的掩护下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