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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拿出什么,无非是一幅画——她的画像。”我随口说。

“跟聪明人混在一块儿就这点不好。”画家哈哈大笑,“想卖个关子都那么难。”

我近乎恶毒地打趣:“也不知道你给她粘了一撮什么样的毛。”

那幅画倒不是画家独创的“立体现实主义”,而是传统的人物静态油画——文学杂志“封二”上常见的那种风格。画里的陈金芳穿了件纯白的连衣裙,侧坐在带靠背的木椅子上,背后是一扇阳光倾泻的落地窗,表情相当恬静。我认出那背景就是画家在小汤山附近的画室。看来这段时间里,他们也打得火热。

在众人的簇拥与恭维下,陈金芳直面画里的自己,夸张地拿手捂住两颊:“你把我画得太漂亮了。”

“你是批评我画得不像喽?”画家说。

“那怎么可能。”

“这么说,你就是承认自己漂亮了。”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我带来的那几个朋友纷纷发表见解,主题无一例外,都是借画捧人。最初陈金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听得多了,便开始两眼熠熠闪光,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焕发着能量,使她的真人比画像更加璀璨。

“胡马尼,你看看人家——还说自己也是画画的呢,你画什么了?翻来覆去就是你们村儿那两头牛。”她还不忘对远处的胡马尼撇过去一句。

这时我发现,我和胡马尼都被甩在人圈儿外面了,我们一个守着音响,一个斜靠吧台,像棋盘上不尴不尬的两枚孤子。我又观察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脸,居然读出了类似于忍辱负重的意味。我并不是那种在哪儿都要充当焦点,受不了半点儿冷落的人,但还是对眼下的气氛感到不舒服。于是我趁没人留意,到门廊找到自己的大衣,匆匆溜走了。

新年聚会以后,陈金芳有两个多月没联系我。我想,可能是她觉得我的不辞而别很失礼,或者是对我那天谈话时的话里带刺儿感到不舒服了吧。如果是前者,我固然承认自己不够周全,但要是因为后者,我却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反省的。说真的,身处于如今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群人中间,我还认为不能随时随地破口大骂是压抑了自己呢。而这样的心态,也可被视为自己“仍然年轻”的表现吧。在那个千年极寒的冬季里,我照常到单位点卯,照常被拉去赴各种各样的饭局,照常往海南打长途电话“问阿玛、额娘的安”。我逐渐适应了有序但却杂乱、热闹但却孤单的离婚生活。

在一些有艺术圈儿朋友到场的饭局,我越来越多地听到人们提起陈金芳。当然,他们说的那个人名是“陈予倩”。关于她的传闻正在向离谱的方向发展,有人说她是某个国学兼房中术大师新收的入室女弟子,还有人说她靠和“异见分子”同居,从国外反华组织那儿骗来了大笔经费。根据我和陈金芳的接触判断,这些当然都是谣言,但也说明她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了。要是再有机会见面,我真应该恭喜她才对。

到了春节临近时,场面上的事儿就少了下来。我的狐朋狗友不是回了老家,就是陪着亲戚准备过年了,只有我因为懒得到海南听我父母训话,继续孤零零地晃荡着。各个单位还没正式放假,但北京已成空城,大街上的汽车少得让人发瘆,天空中零星绽放着急不可待的焰火。全球性的经济衰退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各国股市哀鸿遍野,国内许多产业举步维艰,尽管政府狠狠地给基建领域打了几次鸡血,但却不敢再腆着脸显摆“这边风景独好”了。赵本山和他的弟子也宣布不再参加今年的春晚,四面八方的气氛倒显得消停了不少。

大年二十八那天晚上,我正给一家报纸赶稿写着“贺岁档”的电影评论,突然接到了陈金芳的电话。她问我过年怎么打算,我说预备了一些速冻饺子。她扑哧一笑,让我赶紧到民族饭店旁边的一家老牌韩式料理来:“说得这么可怜,给你补补油水吧。”

我三笔两笔敷衍完稿子,开车沿复兴路向东,很快找到了那家餐馆。让人意外,陈金芳并不在包间里,而是一个人坐在大厅中的一张散台后面。她穿了件领口开得很低的洋红毛衣,薄呢子短大衣搭在旁边的座椅靠背上,脸似乎瘦了一圈儿,眼睛都被撑大了。

我向她招了招手走过去,问她:“别人还没到?”

她说:“没别人,就咱俩。”

我更意外了:“连胡马尼也不来了?”

“回老家了。”陈金芳不以为然地撇撇眼睛,“再说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干吗到哪儿都带着他啊。”

听这口气,她和胡马尼之间或许有了点儿龃龉。但我知道,这是我没必要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感兴趣也不合适问。于是我坐下来,呷起了大麦茶,陈金芳让服务员上菜。尽管饭就俩人吃,但她仍然安排得很丰盛,点了大块牛排、腌牛舌、羊纽约克、鳕鱼和肥瘦参半的五花肉。我还多要了两盘餐前小菜里的辣椒烧牛肉,并评价说:“跟过去大院儿食堂做的一个味儿。”

我眼花缭乱地看着服务员操练各种兵刃对付炉火上的肉,间或抬头和陈金芳对视一眼。我发现自己看她时,她也总在看着我。我问她前一阵忙什么去了,她说就在北京“处理点儿事”,另外还到香港参加了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艺术展。“总之忙得马不停蹄的,刚回来就找你来了。”假如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可以判断,我上次的不辞而别并没有得罪她。

“在香港又有不少斩获吧?”我说。

她仿佛强打起精神,说自己又见到了哪些人:香港电视台一个新闻评论员,说话时假牙总有喷出来的风险;九十年代流窜出去的一个气功大师,现在还在给人看风水;几个艺术策展人,其中有一位正忙活着往维多利亚湾里放一只巨大的吹气儿鸭子。她还说自己住的地方就是当年“哥哥”跳楼的那家酒店,时至今日还有不少矫情男女前来烧纸。

随后,她立刻露出乏味的表情:“也没什么大意思。”

她已经下了定论,我也就不好再品头论足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转而说起家常话题。我问她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她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反正家里也没人了。我说你姐和你姐夫呢,她随口说了句“也做买卖呢”,便扯回我的身上,问我为什么离婚。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的,没跟你说我一直吃着软饭呢么?她能坚持这么久已经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