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大门轻轻关上,康熙居然哼了一声。
收拾茶盏的闵敏有些惊讶。
康熙看到了闵敏的眼睛,指着她道:“闵敏,你的眼界非我辈人可及,难道你也相信九阿哥献策,能够糊弄张伯行等一干汉族臣工,能够造出一副满汉和谐的太平盛世?”
闵敏有些尴尬,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怔怔地看着康熙,好一会儿才答道:“九阿哥,似乎,是把事情,想的单纯了些。”
康熙摇摇头:“九阿哥,他本不是如此冒进的。”
闵敏轻轻笑了:“万岁爷,若是您觉得九阿哥的法子不好,那就再琢磨琢磨。这案子反正已经拖了那么久了,那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康熙站起来,左肩膀微微往下,他用左手的指节叩击着那个匣子,低声道:“拖不起了。”
“皇上,满汉共处,并不容易。且不说大清取明而代之这件事,宗教、风俗、习惯,甚至衣饰、教育、家族承袭,全部都是不一样的。噶礼大人和张大人之间,瞧着虽是政见不同,或互有长短。可是奴婢却觉得,噶礼嫌弃张大人小题大做,张大人却鄙夷噶礼大人不知自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满人马上得天下,瞧得是刀头上的功劳。汉人千百年被书经纲常所束缚,讲的是道理。前者实用,后者重德,还真是大相径庭。”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闵敏没来由的想到了一些很多很多年之后的浩劫,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有好多话能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康熙见她欲言又止,皱了皱眉:“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会对朕说一半、藏一半不成?”
闵敏摇摇头,她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皇上,奴婢想到了一些事,只是怕皇上不爱听。”
“说吧。”
“孔孟的那套道理,教会了百姓皇帝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事情,臣服、顺从、听话,都是人伦纲常的根本。但是孟老夫子也说了,民为贵,君为轻。换言之,他们同样知道,老百姓的心思便是那种自己若是过的不好了,自然也不能让皇上消停。更不要说还有人讲过类似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乱世出英雄,无非都是被这个撺掇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说穿了其实就是一条。大部分的老百姓,追求的都是平安稳妥。最好,一块地可以永永远远的种下去,从自己到子孙后代。最好,世世代代比邻而居的都是这些个人和家族,大家知根知底的多好。只是朝廷更替,第一等要做的,便是肃清前朝留下的痕迹,最好老百姓一下子就把前头几十年攒下的习惯都丢了。这样子,真的好吗?”
“可是你先前说过,新朝未稳,有些事,无法避免。”
闵敏点了点头:“奴婢今儿说的是另一层。年长的,自然是抗拒习惯的改变。可是年轻的,大都心思活络,想要有些新鲜的才好玩。这个过程,便是人伦之道最不堪的时候。但凡是个认识的人,都得提防着会不会有人为了上位,给自己胡乱栽上一个罪名,轻则一顿皮肉之苦,重则株连族人,何其可怕。”
“武则天的铜匦便是如此。”
“而对于那些读书人而言,他们在战乱中仍然坚持读书,并且接受了旧朝气数已尽,新朝政权更迭的事实,自然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即便已经剃发易服,但是他们骨子里头,仍然有着千百年以来读书人的倔强。那些个清廉务实以民为本,都是深深扎在他们心里头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瞧见噶礼这样的,您让他们怎么看得过去。况且如张大人这样素来洁身自好,连皇上您都深以为惊奇的,必然透着挥之不去的迂腐,说话的尖刻程度……万岁爷,您还得晓得,读书人,素来是骂人不带脏字还噎死人的。您说噶礼大人听了这些,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康熙笑了:“朕看过张伯行参噶礼的折子,还有他和张鹏翮的通信。说话之刻薄,言辞之犀利,真是看不出来,他那样一个儒生,竟有这样的尖牙利嘴。”
闵敏也笑了:“满蒙亲贵身子矫健却不善言辞,汉族士子身体单薄可尖牙利嘴,您试想一下,两边交锋,不许动刀动枪,那些咽不下的气,怎么办?”
康熙哼了一声:“朕就知道,噶礼恨不得把张伯行拖过来狠狠胖揍一顿。”
闵敏眨了眨眼睛,才接着说:“所以,奴婢倒不觉得,满汉之争,只是功名权力,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习性,做事的方法,私下交往的方法,同僚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有对于为官之道的不同观点……”
“为官之道的不同观点?”康熙打断了闵敏,重复着她的话。
闵敏原先预备好的说辞被打断,总归是有点尴尬的,她顿了顿,终于还是顺着康熙的话往下说:“嗯,噶礼大人总是觉得,祖宗流血流汗,无非是想后代子孙过上好日子,所以就……”
“大贪特贪。”康熙翻着白眼说。
闵敏牵了牵嘴角:“汉族士子自幼被圣贤书熏陶,说的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所以自然对某些满蒙亲贵的做法看不过眼。这个,大概才是噶礼和张伯行大人彼此不爽的根本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并非满汉之争,而是贪廉之争?”
闵敏皱了皱眉:“奴婢也说不上来。”
康熙挠了挠头:“那朕问你,你觉得九阿哥的法子可行不?”
“九贝勒爷的法子?”
“一时权宜,换的表面太平,暗度陈仓,以计长远。”康熙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