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两把脸,她又掀起衣服嗅味道,转身往后院走,“我去后院看看鸡。”
相处些时日,唐钝有些懂她话里的意思了,沈云翔要来,她看看鸡有没有下蛋。
施肥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她难得吃了几天饱饭,任由她干活,早晚得累出病来,唐钝知她听黄氏的话,委婉跟黄氏聊了两句。
黄氏和沈来安回去后,云巧就找他了。
“唐钝,我娘说庄稼不施肥了”
“除了草就好。”
“哦。”
服徭役的告示出来了,大清早,村里人就成群结队往西岭村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偌大的村子像陷入了沉睡,诡秘的安静。
孩子们的玩闹声也听不见了。
沈云翔背着花架,进村后直起鸡皮疙瘩,跟来接她的云巧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对啊,唐钝奶说渗得慌。”
唐钝奶年轻时服过徭役,征的都是男子,妇人们留在家,进出能看到人影,不像这次,留下的都是老人孩童,担心人拐子钻空子,孩子锁在院里不让到处跑,静得连声儿都没了。
她出门老唐氏心惊胆战的,怕她被人拐子掳了。
她扶着花架,小声问,“翔哥儿,你见着云妮了吗?”
“没有,她估计忙什么事去了。”
“唐钝说云妮犯事了,李善他们看到她就会抓她坐牢。”
“她能犯什么事?”
“不知道啊,李善胡说的,他可爱骗人了。”
沈云翔来过唐家,不过那是晚上,静谧而祥和,大白天也这样,多少有些毛骨悚然,“村里剩下多少人?”
“不知道,唐钝没说。”
整个长流村,唐钝是最年轻力壮的,好几家大人们都服衙役的人家托他帮忙照看家里的孩子。
五六岁的孩子,脸蛋白净圆润,十分讨人喜欢。
唐钝没答应。
想起唐钝拒绝那些人时清冷疏离的眉眼,她给沈云翔提个醒,“唐钝很威武,好多人都怕他,你别得罪他啊。”
“好端端的我得罪他干什么?”他掂掂花架,目光四下打量。
无论哪家,屋前屋后干干净净的,路边光溜溜的,没有杂草,其中还有好些是石子路,看着比长流村富裕得多,他感慨,“你得好好感激唐钝,没有他,你得服徭役。”
沈云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曹氏怕他吃不消,让云惠顶替他去了。
云巧如果在家,服徭役的就是云巧。
“我知道。”云巧道,“唐钝说了,我跟着他,以后不用服徭役。”
“你偷着乐吧,云惠出门时哭哭啼啼不停骂你呢。”
“我没听到。”她摸耳朵,“耳朵不烫。”
“估计唐钝震着她的。”
服徭役不能回家,吃住都在山里,衙役们害怕出事,也不回来了,黄氏跟村里借了两口锅,跟着衙役们进了山。
家里就唐钝是老唐氏他们。
沈云翔先去她屋里,顺着墙将花架摆正,再放上沈来安编的小花篮。
暗沉的墙顿时亮丽起来。
沈云翔拍拍手,“娘让我帮你干活,什么活啊?”
遇到个重男轻女的奶,他这么大没有下过地,然而他没有偷懒,扯猪草,捡菌子,摘野果,能换粮食的活做了不少。
“不着急,我给你拿荷包蛋吃。”
给黄氏和沈来安的是煮鸡蛋,而他的是荷包蛋,红糖煮的。
沈云翔看了眼热腾腾的碗,嫌弃,“大热天吃这个不是更热吗?我喝水。”
他大汗淋漓,恨不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没食欲吃其他,推走碗,“你吃吧。”
“我吃过了。”早先云巧每天清晨四个荷包蛋,黄氏来了后,两天吃一个,黄氏怕她补太过,补出毛病来,她劝,“给你的。”
“我不吃,我喝冷水。”
“这是荷包蛋”
“不吃。”沈云翔隐约不耐。
“翔哥儿,你不是说能吃肉不吃蛋,能吃蛋不吃米饭的吗?”
“”
这话是他骂她的,年底杀猪,曹氏煮杀猪饭,沈云山他们大口大口夹肉,就她扒着碗里的米饭吃得香,等她抬头夹菜,碗里连肉渣都不剩了。
现在她竟拿来骂他,他抹把脸上的汗,“给我舀水去。”
他一拉长脸,云巧就不作声了。
唐钝听到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想起她的那句话来。
‘唐钝,你脾气比翔哥儿还差。’
她到底怎么说得出口?
然而没机会问她,沈云翔喝了水,姐弟两就风风火火出门了。
广阔的田野里,就姐弟两在田间忙活着,稻田的草差不多膝盖高了,草须滑溜溜的,拔着极为费劲。
半天下来,沈云翔手心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装草回家时,感觉双手不能轻松握紧张开,他嘀咕,“待会得问唐钝要工钱才是。”
“娘说他们管饭就行。”
他来是黄氏的意思,黄氏怕唐家人以为云巧没有娘家人,暗地耍心眼,让他帮云巧干活,表明他们对云巧的态度,他们要真像表现出的喜欢云巧,看在眼里也高兴。
他却高兴不起来。
唐家几亩地的田,他和云巧的手还要不要了?
他素来不会藏情绪,到了唐家也是如此。
老唐氏瞧他垮着脸,不搭理人,饭桌上不停给他夹菜,他闷着头,吃完就回去了。
老唐氏回屋问云巧,“是不是累着了,累的话明天不去了。”
云巧喝着汤,“不累。”
她先前就去田里除过草了,手心比沈云翔更恐怖,她不爱诉苦,是以没人留意她的手。
晚间,老唐氏洗漱完回屋睡觉,刚躺下,就听灶间响起彭的声。
她急忙套上鞋跑过去。
沈云巧捏着手腕,茫然无措地站在灶台边,脚边是木桶,以及洒了一地的水。
“巧姐儿”走近后,她晃油灯下那双腥红的手,忙拉到跟前,“你这孩子,手成这样子怎么也不说?”
“我我提不动桶。”她惊恐地瞪着眼,“我我手使不上劲。”
她娘说了,只要有劲儿,走到哪儿都不会饿死。
她的手没劲了,会饿死的。
她转着手腕,声音颤抖着,“奶,我的手怎么了?”
老唐氏轻轻吹了吹,瞧见掌纹边的几道勒痕,“该是扯草伤着了,我给你擦点药。”
唐钝还没睡,从行动缓慢,来得晚几步,隔着几步距离,他就看到她像火烧掉层皮似的手,那几道勒痕尤为醒目,就像浮在眉头的皱纹,他问,“怎么成这样了?”
之前他就教过她,除草得带镰刀,贴着地一割就好。
她就不能把他的话放心里?
他面色愠怒,极力隐忍着。
老唐氏解释,“稻田的草长得高,根须又深,估计伤着手了。”
难怪沈云翔沉着脸,估计以为她们笑里藏刀虐待云巧,她叹气,“你这孩子”
这么深的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云巧好像听不到他们的话,神情麻木,捡起地上的桶,重新舀水。
老唐氏拉她,“我帮你。”
“我自己来我能行的。”
她很有力气的。
她往桶里舀了大半桶水,搁下瓜瓢,单手提着桶往上用力,脸色胀得通红。
老唐氏按住,“我帮你。”
“我自己能行。”
她还是那句话。
唐钝知她倔脾气又来了,一肚子火跟着往上烧,“奶,你别管她,她自个不爱惜自个的身体,咱操那些心作甚”
丢下这话,木拐狠狠往地上戳了两下。
转身一跳,出了灶房。
老唐氏道,“墩儿说的气话,你甭听他的,你去茅厕等着,奶给你提水。”
“奶,我自己来。”
她感觉手使不上劲,双手紧紧握着。
地上淌着水,她每步走得很慢。
老唐氏看她脖子都红了,不住摇头叹气。
出门见唐钝站在阴影里,抿抿唇,道,“你手伤成那样,你怄什么气”
“谁怄气了?”
茅厕没了动静,老唐氏不放心,不敢回屋,等云巧出来,忙拉着她进屋,唐钝擦脚踝的药,她厚厚抹在她手上。
云巧呲牙笑着,“奶,我没事,我拎得动。”
唐钝冷眼扫着她,“我看你这手早晚会废掉。”
云巧收了笑,鼓起眼,“才不会。”
“不信你等着。”
云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抹上药膏,怒腾腾走人,经过窗户,转身瞪唐钝,“我的手没事。”
唐钝看她眼,没有反驳。
因为看到她眼眶红扑扑的,水光摇曳。
她说过哭会倒霉,她不哭的。
既害怕手出事就该好生护着,她满不在乎,手早晚会落下病根,她才十几岁,往后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