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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十年 林笛儿 7205 字 3个月前

康雨漪来北京,也是一个阳光很好的秋日。白雁和她一同过来的。她是来北京上大学,白雁是来安家。去年,康剑调到教育部任部长。她当时正读高三,白雁为了她,和康剑过了一年两地分居的日子。

康剑说北京应该算是他的故乡,从小就和康雨漪讲过许多北京的故事与典故。康雨漪对北京不陌生,她要求独自去人大报到。

康雨漪报考人大,白雁有点伤心。白雁一直诱哄她上个师范学院,做名小学教师就好。女人不要读太多书,不要当官,不要做女律师,不要做工程师,这些工作都争强好胜,必须要让自己像个爷们一样强大。你都成了爷们,还敢指望另一个爷们爱你么?这是白雁挂在嘴边的念叨。

康雨漪不敢苟同,她现在有爸妈、爷爷奶奶爱着,不需要另一个爷们的爱。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了心仪的爷们,那么,她来爱他好了。

丁丁也在人大。她是初中时,她妈妈随军,跟着转学过来的。丁丁的爸爸是位军官,在北京军区的后勤部工作。

丁丁在门口等着康雨漪。两人的面容变化都不大,还有着儿时的婴儿肥。

见了面,两人开心地搂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有了丁丁的指引,康雨漪很快就报到好了。丁丁领着她逛校园。校园里面孔青涩、两眼好奇地转个不停的,一看就是新生。

“她们以为进了大学,就丑小鸭变天鹅了,哼!”丁丁不屑地对天翻了个白眼。两个化着彩妆的新生与她们迎面走过。

康雨漪笑,推了丁丁一把。“别这样说人家,刚解放,谁不想疯狂一把。”高中那三年,不堪回首。进了大学,好像刚举行成人礼,在心态上,立刻就有长大的感觉。

“让你爸改革呀,把高考给取消,别把这群孩子憋坏了。”丁丁咯吱康雨漪。

康雨漪怕痒,边笑边求饶。两人从路边嬉闹到路中央,后面响起了一串车铃声。

“快让开。”康雨漪拉着丁丁闪到一边。

一辆山地车嗖地驶过。

骑车的是个男生,墨绿的T恤,米色裤,后面背着个灰色的双肩包,头发微短,不像寸头,从背后看过去,应该是位很清爽很斯文的男生,这是康雨漪的直觉。

“怪胎!”丁丁又在翻白眼,还狠狠地踩了一脚草坪。

“说谁呢?”康雨漪问道。

“刚骑车过去的那位。”

“呃,他得罪你了?”

丁丁神秘兮兮地把康雨漪拉到一边,“我告诉你,像他那样的,应该送进实验室去做标本。他不是正常出生的,我爸爸说那件事曾经闹得很大。他妈妈生他时,都和他爸爸没拉过手。”

康雨漪想起了一篇冷笑话,一对高知分子静静躺在床上,等着卵子和精子从体内飞出,然后在空中结合产生化学反应,最后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那他现在和爸妈一起生活么?”

丁丁点点头。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康雨漪不明白丁丁反应为什么这样夸张。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然孕育的,干吗科学家们要研究出试管婴儿技术。至于是婚前还是婚后孕育,他们现在幸福的在一起,就胜过雄辩。

丁丁急得跺脚,“你笨哦,唉,唉!”

“你是不是倒追过他,而他拒绝了你?”康雨漪脑中灵光一闪。

丁丁脸涨得通红,“不和你说了,反正他真的不算正常人,你离他远点。”

“我和他很近么?”康雨漪笑着问。

丁丁撇了下嘴,语气酸溜溜的,“你们都在哲学院。”

“他爸爸也是军人?”

丁丁惊愕地捂住嘴,“你不知他爸爸是谁?”

康雨漪诧异,“我又不认识他。”

丁丁把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资源共享。

丁零零......又是一串铃声,那辆山地车折回头了。这次,康雨漪看清了他的正面,如她的直觉一般,清俊淡逸,笑容温和如这初秋的阳光,有点远,有点浅。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

如果心里面有一面湖,她能感觉到水面微微荡了下,一圈细细的波纹往四周幽幽漾开。

康雨漪答应白雁低调做人、认真读书。有时候,出名是被逼的。

军训的第二天下雨了,教官们把学生全集中到了礼堂,搞了个即兴演讲,谈谈自己为什么选择人大。礼堂后面挤了些没课的师兄师姐们。

康雨漪运气好,中奖了。

康雨漪一点都不怯场,她从小就是讲故事的冠军,也曾多次参加过芭蕾舞表演。她曾经是中学生代表上电视参加过节目录制。

她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正要侃侃而谈时,下面谁叫了一声,“她爸爸是教育部长康剑。”

下面戛地僵了下,随即喧嚣成了一锅沸腾的热粥。教官最后不得不吹哨子,以命令的语气,让大家保持安静。

康雨漪站得高,一眼就看到了叫喊的那个男生。她朝男生笑了笑,“请问你是谁的儿子?”

“我是农民的儿子。”

下面哄地笑开了。

“你觉得做农民的儿子很羞愧?”康雨漪目光如炬。

男生腾地站起身来,脸红得像血泡,“错了,我以我父亲为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凭双手凭劳动所得。”

“那你特地强调我的父亲是谁为了什么?在你的心里,对父母的职业划分出严格的界限,这其实是一种自卑心态,或者是一种对社会不公的仇视。你没有接触过我,不曾了解我,但是你已经一票把我给否决了。我进人大,肯定凭的是我父亲的关系,也就是说你们走的是前门,而我是后门。如果我像你一样,也是经过一轮轮狂轰滥炸的考试,才走到今天,你这样说我,对我公平么?是的,我是康剑的女儿,我叫康雨漪。在家里,爸爸唤我囡囡,我叫他老爸。对于我来说,他是部长还是环卫工人,都是一样,我只知道他爱我。我希望我是一颗太阳,不是一颗月亮。我的光芒是我自身发出的,不是从其他星球折射过来的冷光。如果不能发光,我宁愿做一颗坚硬的岩石,坦然接受风雨的洗礼。我选择进人大,是因为我爸爸从这里毕业的。我敬爱他,于是爱他的一切。谢谢!”

优雅的谢幕。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过了许久,现场才响起了掌声。

那个男生挠挠头,呵呵讪笑。“好厉害的丫头片子。”他对同学说。

同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让你不要叫,你偏叫,她是省文科状元,你简直是自取其辱。”

男生头一埋,不敢再吭声了。

散场时,师兄师姐们都没走,看着康雨漪直乐。学生会和社团的社长们闻风而来,主动邀请康雨漪加入。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突围,康雨漪撑着伞回寝室。在礼堂门口的古柏树下,停着辆山地车。车座被雨都淋湿了,她朝四周看看,没有发现车的主人。

还没开课,晚上大家都拥到图书馆找杂志看。康雨漪来晚了,拿了张脚凳,坐在角落里。

看得正专注,隔壁的师姐发出一声轻呼:“咦,我没看错吧,卓逸帆来图书馆了。”

“怎么可能?啊,真的!”另一个师姐毫无形象地张大了嘴巴。

康雨漪纳闷地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心,先是一颤,然后怦然加速,不自觉,耳朵、脖颈都红了。她连忙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杂志。杂志上的图片、文字突地都不见了,全成了一张温和俊朗的面容。

刚刚,他对她笑了。是错觉吗?

*

仿佛是一夜之间,康雨漪就成了位多愁善感的诗人。她会失落,会发呆,会叹息,会傻笑。

当然,她还是聪明的、勇敢的。

只用了一顿午餐的功夫,她就和几位师姐混熟了。她佯装纯蠢地问,为什么那天晚上那个男生来图书馆,你们那么诧异?

师姐们相视而笑,因为他是卓逸帆,他是特殊保护对象,很少来公众场合。

呃?这是答案?

那他会不会去上课?

会呀,次数不多。

康雨漪密密的长睫像扇子似的眨来眨去,她在报到那天、图书馆连续遇到他两次,是不是代表她很幸运?她是他的独一无二?

她确实是幸运的。

残阳如歌,寒风瑟瑟。

康雨漪没有想到北京的秋天如此短暂,冬天来得特别突然。下了课,康雨漪缩着身子,抖擞地向寝室冲去。

枫树林里,有人在画画。那儿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的竖立着凋零的残荷,水面上飘荡着几片落叶。河岸边的枫树,叶红如火。

康雨漪都走过去了,然后慢慢后退,眼睛的余光瞟着画画的人。他专注到忘形,康雨漪都走到他身边,假咳,真咳,他都没抬眼。

画面很沉重,应该红红的叶子像沾了许多尘埃,灰灰的,池水像死水,枯荷看着更添一抹凄凉。

康雨漪蹲下身来,格子围巾被风一吹,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发觉了她,笑了。

康雨漪不觉看痴了,怎么会有这么温暖清新的笑容,心情轻易地就上扬,她也笑了,“嗨,你喜欢画画?”

他穿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浅灰的毛衣、长裤,不知为何,康雨漪觉得他今天有些忧郁。

“为什么不上色?”她没有发现颜料盒。

他仍在笑着。

“难道你是色盲?”康雨漪突发其想。

他没有否认,笑得更欢了。

这是试管婴儿的后遗症么,康雨漪眉头揪了起来。听说色盲者的世界里只有白和黑,所以画面才这么灰暗。

夕阳一点点从天边褪尽,树林里光线跟着暗了。他把画架和笔收拾好。

康雨漪双手背在身后,踟躇了一会,大着胆自我介绍:“我是今年的新生,叫康雨漪!”

“我看过你的演讲。”

喔,喔,他对她说话了,虽然内容令她有点窘。“呵,那天我......有点冲动啦!”俏皮地吐吐舌。

“很率真。”他和她穿过树丛,走在小径上。

率真是褒义词么?

还有两步就到了岔路口,康雨漪急得直咬唇。“我......今天过生日。”

俊眉一抬,期待她的下文。

“我请你吃蛋糕。”康雨漪心突突乱跳,生怕他会拒绝。

他答应了,康雨漪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两人去了学校外面的西点店,做了个小蛋糕,她特地跑去向店员要求有一个水果大拼盘。水果盘端上来时,她告诉她芒果是黄色的,奇异果是绿色的,樱桃是红色的......每介绍一种颜色,她都会让他先尝。

“虽然你分辨不出它们的颜色,现在你知道了他们的味道,这样子,下次吃到你就可以想象它们的颜色。”她歪着头,表情认真。

他笑着点头,把面前的水果和糕点全吃光了。

他送她回寝室。分别时,她小小地嘀咕了一句:“你还没介绍自己呢!”从师姐们口中听到的那不能算数。

他叫卓逸帆,在哲学院和艺术学院同时就读。他长她一届,但是他们一般大。

“今天,我也过生日!”他向康雨漪挤了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