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忙都起身答应。待要辞出,乾隆又叫住了,笑道:“你们稍停一停。贵妃的厨子正烤全羊,立时就好的。料你们也没进早点,就这里赏你们用了,再出去办事不迟——她那里只有开斋节,还有斋戒月,不过年,和中原习气大不一样。你们也来领略一下西域风味。”纪昀二人便又笑着坐了,纪昀说道:“怪道的宫门前没有悬春联,原来容娘娘家乡风俗不过年!不过,这里牛街一带穆斯林也和平常人家一样的,娘娘随乡入俗,也就是中原人了,人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
他们说话及容妃,她已在认真谛听,似乎不甚明白,待女官翻译了,问道:“皇上,这位宰桑想听唱歌吗?”
“啊——”乾隆一怔,接着哈哈大笑:“对,对!他想听唱歌,朕也想听呢!你们那里的女子人人能歌善舞。这会儿子政暇,你尽情唱一首朕听,他们就便儿也沾点清惠!”
和卓氏含笑俯首,两手轻拍了一掌,几个番妆侍女各持乐器款款从偏殿出来,向四人弯臂行礼了,主乐的一个点头会意,手鼓、撞铃、月琴、热瓦普旱雷破寂般拔空而起。和卓氏皓腕轻舒倩步盈移,翩然起舞。女官站在乾隆身后轻声翻译,听她唱道:
萨里尔山口云烟漫漫,
云烟中半隐着透明的冰山。
蓝天下牧场上挥舞着长鞭,
把歌声直送到遥远的天边……
阳光下广袤的草场碧色连天,
清清的河塘边百花舒展。
我骑着马儿走遍天下,
梦儿里故乡的影子总在牵念……歌词儿在纪昀、于敏中耳中听来不算雅致,但周匝妙音鼓奏,声调铿锵,轻节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听来直令人飘然欲仙。一时乐止歌歇,犹自余音袅袅。静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和卓氏和蔼地笑着,见两个厨子抬着大木条盘盛着一架烤羊过来,忙着洗了手,用小刀就条盘中分割,先献一盘给乾隆,又分给于敏中、纪昀,说道:“我唱得不好……两位宰桑不要、笑话。请主人——用,请——用。”
“这样的歌舞谁敢说不好!”于敏中叹道,“我学生还是头一回聆听妙音,真是福气!皇上很可以让畅音阁供奉们按曲谱出来,唱给太后老佛爷听,老人家准是高兴!”乾隆道:“已经给太后听过一回了,太后乐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的,说和蒙古歌儿味儿不一样,意思是一样的。太后还诧异:‘你那脖子就那么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闪着了罢?’说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纪昀却十分眼馋那只全羊,烤得油亮焦黄,热油兀自泛沫儿,咝咝直响,羊肉香伴着不知什么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点膻味儿全无。见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颐了!”捧起一只羊肘便咬一口。于敏中惜福修边幅,只学乾隆样儿一点点咬着品嚼。一时乾隆便吃饱了,纪昀也不敢真的放肆无忌。官女们端水来给他们净手,乾隆笑道:“这剩下的都赏纪昀。往后有的你吃的羊肉——不过你不能白吃,容妃只是口谕晋了贵妃,你打点胸中文章,写篇册文来!”
这在纪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答应着“是”,已在打腹稿。芍药花儿捧砚拂纸,就桌上写道:
尔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职惟勤,懿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前仰皇太后慈谕,今册封尔为容贵妃。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尔其钦哉!
“好!”乾隆就站在纪昀身后,看着他写完了,击节称赏道:“词文并茂,毓华端庄,典故也用得允当。仓猝间能出这样文章,纪昀不愧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传共识的了,乾隆却是头一次面许。纪昀一阵兴奋,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连身子都觉得轻了许多。但几乎一刹那间他便意识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诗、书、文兼长,以文武全才、十全无憾自雄天下的“圣”天子,随口夸这么一句,自己就“轻狂”起来,皇上会怎么想?想着,心已经沉下来,赔笑说道:“纪昀怎敢谬承皇上金奖?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库全书》,听皇上朝夕训诲,耳濡目染得来的。昨个儿还和敏中闲话,说起皇上的诗《登宝月楼》。嗯——淑气渐和凝,高楼拾级登——这是多么从容,多么凝重一一北杓已东转,西宇向南凭——真真的海阔天空,包容宇宙,大气贯于,又着落在浑然圆融之中!比起来,臣的那点词章雕虫小技真如江中尾鱼拨水而已!”于敏中在旁听着,心下暗自佩服。他们确曾议到过《登宝月楼》,两个人口是心非也“夸”过。总不及纪昀此刻临场机变现买现卖,赞得此诗只应天上有,遍观人间无处觅——马屁拍得云天雾地却又不着半点肉麻……“我怎么就没这份机灵气儿?”于敏中暗想。
“尽知你是谀美,朕还是高兴。”乾隆被他捧得浑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过你的主旨还是实话,朕的诗用‘圆融’二字评议还是中肯的一一你们跪安吧,纪昀到上书房去,查一查国初睿亲王多尔兖的处分诏书存在哪里,让他们呈进御览。”
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多尔兖来?于敏中二人都用询问的目光看乾隆。
“当年多尔兖是受了冤屈的。经了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要昭雪。”乾隆说道:“这里头的奸佞小人是济尔哈朗,世祖章皇帝还在幼冲,没有亲政,小人擅权,蛊惑诛杀忠良,以至百年覆盆冤狱!当时八旗劲旗兵权都在多尔兖手中,吴三桂、前明胜国旧臣举而奉迎,他要造反谋逆,那是举手之劳,他想当皇帝,谁能挡住他了?他有毛病,摄政王当久了,有些个威福专擅是真的。但谋逆是什么罪,可以轻加于忠良臣子?”见二人仍旧大睁着眼看自己,乾隆叹道:“一头要肃贪倡廉,杀伐整顿,一头要褒节奖忠,公道理事,这有什么难解的?像世宗爷时八叔九叔的案子——这些事朕不说话,后世子孙就更不敢讲了。这不是急务,先说几句你们知道,日后再议。”
这其实是说“以宽为政”的治国宗旨不变,二人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但纪昀还是觉得这件公案出来得突兀了些,当下不能细思,见乾隆无话,便和于敏中联袂辞出。
“这两位宰桑都很好。”和卓氏见乾隆望他们背影,在旁一字一顿说道,“他们的眼睛告诉我,他们都是忠诚博格达汗的人。纪——好!他吃肉的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人;于一一像是个有学问的长老……纪背诵您的诗,宝、月、楼,还有他写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听她说话,转身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辫,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小声道:“晚上我再来,可不许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后那请安,她们过年,这会儿一定热闹得不堪。你不去也好,午歇后单独去请安就是了……”和卓氏顿时羞得飞红了脸,乾隆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