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去往郊外的大巴上,吴庆秋始终觉得不对劲。虽已出伏,阳光还是不留情面地往人身上砸,与车厢内沉闷的空气一道搅得人头晕。陈生与她换了座位,拜托前座小女孩打开窗户透风,随后聊天分散注意力。风将景色送进视野内,他指向层林尽染的远山,聊起第一次她拜访他父母的趣事。陈生嘴唇翕张,细语喃喃,宛若给幼儿讲睡前童话。庆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凉风吹拂,草木翻飞,天色由蓝转橙,熟稔的山川令人松懈,于是,悄悄打了一个盹儿。
上次看阿哒时还不知如何抉择去向,吴庆秋蹲下来碎碎念:“阿哒,我已经结婚了,婚礼定在明年,现在带他来陪陪您……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毛毛也是。”一只乌鸦停落在碑前,啄食果仁,晴空之下,羽翼斑斓。陈生熄灭第二支烟时,庆秋已在身后,她端详着手中的羽毛说:“它飞的时候掉了一根,挺漂亮,回去送给毛毛,走吧,接下来去通知姨母。”
姨父连连接过陈生送的见面礼,往里屋走的时候还不禁翻看年份,差点与匆匆赶来的姨母迎面撞上。姨母许久没见庆秋了,大高个儿往门口一站还以为是走错了来问路的游客,戴上老花镜也没认出,等庆秋叫称呼时才反应过来,随即又略带心虚地往两人背后探。“你表姐没跟着来?她还怨我呐。”
庆秋没正面回答,浅浅带过后夺过话头,笑着说起自己的事:“姨母,这是陈生,电话里跟您提过的。我们已经领证了,婚礼定在下半年七月初七,到时候看你俩老身体状况,能来就提前告诉我。阿哒那边刚去过,别多忙活了,明天还有会要开就不吃晚饭了,坐着聊聊天就行。”
从姨母家出来已是黄昏,气温转凉,陈生脱下外套给庆秋披上,看着远处亮起的彩灯,疑惑不解地问:“你不是已经推了会议,打算在这里休息两天,怎么不说实话?”面前的女子裹紧外衣,挽着他的手往寨子中心走去,“说了实话就得在她家住,算了,那床又老又小嘎吱响,不够咱俩滚。何况近几年这边文旅发展得不错,走,带你去凑凑热闹?”
游会喧闹,多数游客都朝着篝火场赶去,庆秋他俩被村民拉到围圈跳舞的人群里,手牵着手宛若马蒂斯。一左一右,三前两后,木鼓笙歌,苗银叮当,火光摇曳中,吴庆秋看见了对面踏错舞步的几个女孩,语笑嫣然,盈盈青春,她也不慎漏了几拍,失神地飘忽到自己的少女时代。
二零零六年的初秋,阿哒靠着木窗远远地送行上学的两姊妹,左手挥动作别,右手揉着隐隐作痛的膝关节。姨父从店里抽出半天接送,七座面包车,后排堆放着影像册纸箱。吴庆秋在棉被与水桶脸盆中找到了合适的姿势后,问副驾的毛向晴:“阿姐,你坐车都看书呢,高二是不是学习压力特别大?”对方闻言合上物理笔记,“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宿舍都是小孩,脾性都挺大,不会同阿哒一样惯着你,少起冲突,安安静静念书,三年之后就好啦!”
世上只有两个人能管住吴庆秋,一是阿哒,二是阿姐毛毛。西关苗寨周围没有高中,除了随父母到外地的小孩外,大多数都会到临近的县城念寄宿制学校,寨口开始修路,到处坑坑洼洼,吴庆秋闭眼祈祷,千万不要和死对头同班。可姨父一个猛刹,颠簸打断了她的愿望。
因为堵车,庆秋来得迟,八人间床位只剩下俩,一个靠灯一个靠厕所,毛向晴催她快选,先放了东西去操场集合要紧,匆匆选定靠灯的下铺。等回来之后发现上铺是尤春夏,顿感绝望,这是庆秋从小到大敌视的人,非但同班,还同寝。转身把向晴铺好的被褥拆掉,挪到另一个。毕竟宿管阿姨开会时说了,严禁随意换寝,接下来的日子,庆秋只能绕着走,尽量在春夏告诉新同学她的故事之前,先一步找到好朋友。
整个秋天,吴庆秋都在关注尤春夏。一样的洋芋一样的月,同样的西江水抚育同样的人,同学多是县城直升的,各自都有老朋友,尤春夏和她来自同个村寨,前者成绩优异知书达理,三两天便和众人打成一片,从食堂到走廊,笑声都是成群结队的。反观庆秋,她总静静对着二楼的栾树吃饭。某天有人拍她肩,原是乌龙一场,那个男生误认为是他的室友,还好奇为啥孤零零地坐着。
吴庆秋常在西江边捕鱼玩,肤色晒得黝黑,身高在同龄人中略突出,还留着易洗的利落短发,乍眼,的确像个男孩。非要较真的话,班里有几个男生勉强算得上朋友,可是打闹到宿舍楼前,还是只有自己。
“我才不在乎,我是来学习的又不是交朋友的。”她背对毛向晴说。
“呆子,朋友很重要的。”毛向晴趁晚自习间隙来找阿妹聊聊近况,两人蹲在少有人经过的五楼连廊,蹲得久了,便站起身摸庆秋炸毛的短发。“都有个过程,到新环境人总会倾向熟悉的人事物,人际勉强不来,你就多做题找到熟悉的感觉,让心安定,逐渐扩大能掌控的范围。等到年级再高一点,那些女孩因为分班分科,若是某方嫌麻烦不主动,会渐渐淡的。但我们就是走走停停,每个阶段遇见不同的人,总得适应的,我肯定你会遇到好朋友……”
“阿姐,”庆秋打断她的安慰,“我想阿哒了,她就一个人在家,我担心。”
“再忍忍,月假快到了。”
每月廿八,统一放假。三天时间里,两姊妹要先坐公交到乡村巴士站,再走十几里路抵达寨口。风湿不犯痛时,阿哒会在老榕树下边绣花边等待,晚霞微斜,远远瞧着两小人影,便一溜小跑,一手牵一个,回家去。从寨子到学校,一来一回,得消磨半日,但大家乐意。离阿哒越近,越心安。若是大巴上没有春夏,庆秋会更自在。
两姊妹都是阿哒一手带大的。即便父母已返乡在县城里生活,毛向晴还是更愿意到这里休假。“怎么阿哒老问那家的事,我回来陪陪你不好吗?后年我考出去的话,见一面就很难。”“咋个这样说,蠢得不能再蠢,毕竟生你抚你一场,乖娃儿不讲哈儿话……”
毛向晴把头放到阿哒膝盖上,不听唠叨,只想再靠近点,若是能听到里面作痛的原因就好了。庆秋则大快朵颐着乳白蹄花,这些日子没一顿饭有此刻香。入夜,熄灯安眠,寨子只有两三犬吠。
返校之后,全班还是知道了,看着庆秋的眼神带了些怜悯。洗漱前,庆秋把尤春夏叫到楼梯间,质问她为什么依旧幼稚,拿身世取笑他人很有意思吗?尤春夏莫名其妙,她拨开庆秋阻拦的手:“让开!谁一双眼睛天天盯着你啊,大家都有自己的功课做,你要是不觉得自己可怜,谁能把你怎么样。”
“那大家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