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跟着一顶轿子来到丰乐楼,轿子里是梁红玉。
此时夜已深,街上已无几个行人,丰乐楼却荧煌喧闹,正是欢宴热聚时分。梁兴只跟着楚澜进过汴京第一正店潘楼,在那里才真正见识到银如流水、钱似落叶。至于这丰乐楼,原先名叫矾楼,也名列七十二家正店。可这些年,它由一座高楼扩为了五座,已全然超出正店规格。加之这两年连官家都数度临幸,在西楼密会李师师,丰乐楼便更是俯视群侪,傲然独立。梁兴虽路过不知多少回,却从未细瞧过。这时仰头望去,见五座三层高楼错落并峙,窗窗通明,檐檐缀彩,楼间横架飞桥,仆婢往来急行。笙歌欢笑混作震耳声浪,不住涌向四周。
唯有朝向皇城那座西楼顶上两层并未点灯,只有底下一层窗纸透出灯光,里面也并无多少声息。这西楼阁间,寻常人便是使大钱,也极难订到。梁红玉是假托了一位相识的节度使名号,又交了三十两银子的定钱,才在那西楼角上订到一间。她的用意是,之前已耍弄过那两路人,若想让他们再次中计,得把模样装衬足才成。
今晚,她虽未如在红绣院里那般靓妆丽饰,却也换了一身锦衫绣裙,又雇了这顶轿子。她让轿子停到西楼边上一扇角门前,梁兴上前敲门。一个妇人开了门,探头出来觑望。重臣显宦、富商巨贾来这里皆不愿走正门,都是由这角门进出。梁红玉已使钱买嘱好这看门妇人。妇人见梁红玉下了轿,忙让他们进去,随即闩上了门。梁红玉交代了一句:“楚二官人你自然认得,他待会儿便来,你记得开门。”那妇人连口应承,忙唤了个小厮,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梁兴和梁红玉随着那小厮,沿楼侧长廊,拐了几道,来到楼角那阁间。一个酒店大伯忙上来迎候,将他们请了进去。里头灯烛早已点好,梁兴环视屋中,略有些意外,这里不似潘楼那般富丽精奢,桌椅布置竟极简素空敞,寥寥几件铜瓶瓷罍,一架白描花草立屏。再一细看,处处都透出清贵之气。那大伯唤了一个绣衫使女点了两盏茶,器皿也清雅莹洁。
梁红玉吩咐道:“我们得安静说话,等一位贵客,要动使,再唤你们。”
那两人忙一起出去,轻手阖上了门。梁兴这才和梁红玉坐下,又相视一笑。灯光映照下,梁红玉面莹如月、秋波流转,梁兴心底又一颤,忙低头去吃茶,那茶瞧着乳白,闻着清香,入口却白淡无味。
梁红玉也抿了一口,闭眼细品了一阵,笑着说:“这怕是银线水芽贡茶,我也只尝过一回。听说是个漕臣新创出来的,他为讨官家欢喜,求细嫩求到极处,精选出茶芽,又一颗颗将芽苞尽都剔去,只取中心一缕。据说这一缕浸在清泉里,如一丝银线。我那三十两定银,只勉强够吃这三盏茶。”
梁兴听了,先虽惊叹,但再瞧这小小一盏茶,竟是寻常人家一年衣食之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说,只觉得在物上精细到这地步,人心怕也如银线一般细弱,经不得丝毫挫折。他有些负气,抓起那小盏,顾不得烫,一口喝下大半,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梁红玉看到,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是把银线水芽当豆芽菜吞吃。”
“我只是个莽夫,吃豆芽菜都嫌太嫩细——”梁兴笑着自嘲。但笑罢之后,渐觉一丝茶香从喉咙深处绵绵升起,轻润如雾,缭绕如云,竟如身处细雨翠谷间。他不由得感慨:“这茶倒果真是好茶……”
这时,门忽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张俊,换了一身缎衫绫裤丝鞋,果然越发像楚澜。
他们忙一起站了起来:“楚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