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周敦颐
何涣等着天黑,心里又盼又怕。
他知道天黑阿慈就会来这屋里,睡到这张床上。前几天他眼肿不能视物,头又昏沉,只感到有人晚间睡在身旁,并没余力去在意。今天,他已完全清醒。
他躺在床上,不时强睁着眼,去望后窗的天光。好不容易挨到黄昏,霞光将屋内映得一派金红,原本俭素的小屋,这时竟显出异样的幻丽,比他家中大厅大房更多了几分暖亮。
阿慈迎着霞光走了进来,仍端着一碗热粥,竟像是画中的观音大士一般,浑身罩着层光晕。她又侧身坐在床边,只看了何涣一眼,便低眉垂目,轻手舀了一匙粥,送到何涣嘴边。何涣不敢多望多想,赶忙张嘴,粥是咸的,里面有肉,还有菜。这两天他一直吃的素粥,猛沾到荤,胃像是欢然醒来一般,一口便吞了那匙粥,肠管里发出一阵咕噜怪响。屋中极静,声音极响,他羞窘无比,阿慈却笑了,如莲花湛然开启,他顿时醉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婶婶——”
蓝婆笑着道:“阿缃?朱阁?快进来!快进来!”
随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伯母,听说丁旦病了?”
丁旦?何涣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蓝婆声音却随即冷下来:“病得太轻!”
那男子笑着说:“我去看看他。”
一对年轻夫妇走了进来,衣着皆鲜明,容貌都出众。
阿慈已放下粥碗,迎了上去,那个阿缃牵住阿慈的手一起走到床边,一见何涣,立即惊叫起来:“天喽,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朱阁也凑近来看,叹道:“唉,这是怎么弄的?”
冷缃皱眉撇嘴道:“自然是被人打的。又出去赌输了是不是?唉,我说丁哥哥,你不能再这么了呀,原说你靠得住,才招你进来,现在反倒是你在勒啃他们祖孙。”
朱阁也劝道:“阿旦,以后就歇手吧,再这么下去可不成。”
两人轮番劝着,何涣只得勉强笑着,听一句含糊应一声。好不容易,两人才停了嘴,一起告别出去了。
何涣躺在那里想:原来她丈夫叫丁旦,是个赌棍。
他又是不平,又是叹息,其间还杂着些庆幸。胡乱想着,不觉间,房中已暗,夜色已浓,阿慈擎着盏油灯走了进来。
终于等到这时刻,何涣不由得大声咽了口口水,又急忙用咳嗽掩住。阿慈却似乎并未在意,她来到床边,将油灯轻轻搁在床头的桌上。背对着何涣,脱掉了外衣,露出底下贴身的白汗衫。何涣忙闭住眼,不敢再看,将身子向床里挪了挪。他听到阿慈又在褪去裙子,搭到桌边椅背上,而后走过来,轻手将他身上的被子理了理。何涣一直闭着眼,一动不敢动。
阿慈吹灭了油灯,掀开被子,躺到了他身侧,清咳了一声,之后便只有细微呼吸声,也许累了,很快便已入睡。
何涣全身紧绷,丝毫不敢动弹,漆黑寂静中,听着阿慈细微的鼻息,隐隐嗅到一缕体香。他的双手都放在胸前,手肘微微触到阿慈的肌肤,格外细柔温软。阿慈却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静静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阿慈的鼻息越来越绵细均匀,应是睡深了。何涣身体内猛地涌起一股热流,他将右肘向阿慈身体微微凑近了半毫,真切感到阿慈的肌肤,绵柔温热,他的心狂跳起来。
不!他忙在心里喝止自己——万万不能存苟且之心!
但……她以为我是她丈夫……
不!你并非她丈夫。她若知道真相,一定会吓到,甚至将你告到官府……
不成!成!不成!成……
两种心思如两个仇人一般,在他心里扭打交战,让他心如火烧,身子却又不敢稍微动弹。只有不住默念《论语》中四非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觉得不够,又添了两条“非礼勿思,非礼勿欲”,翻来覆去警告自己,煎熬了一夜,直到筋疲力尽,才昏然睡去……
开始,何涣还盼着夜晚,现在夜晚成了煎熬。
每当阿慈脱衣上床,他便如同犯了重罪,被罚酷刑,身子一点都不敢动,心里却火烧油煎,万般难挨。
我不可如此欺瞒于她,我得将实情告诉她!夜里他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到了天明,一看到阿慈的冰玉一般的脸,便丧了全部勇气,既不舍不愿,更怕惊吓到阿慈。然而,阿慈终于还是发觉了。
躺养了十来天后,他头脸的伤渐渐痊愈,虽然阿慈不太看他的脸,但目光偶尔扫过时,开始停顿,并未露出些纳闷。有天天气晴暖,阿慈端了盆热水进来,拧了一把帕子,伸手要解开他的上衣,看来是要给他擦身子。他猛然想起自己锁骨上有颗痣,阿慈的丈夫丁旦定然不会有。他吓得身子忙往后缩,阿慈有些诧异,抬眼望向他,他更加惶愧,脸顿时红了。
阿慈越发纳闷,盯着他看了一阵,但并没察觉什么,便又低下头,伸手轻轻撩开他的前襟,他再不敢动,只能听之任之。果然——阿慈低低惊呼了一声,身子一颤,手里的帕子掉落在他胸口,随即,急往后退了两步,盯着他,满脸惊怕。
何涣心里顿时冰冷,但也随即释然,他鼓了一阵勇气,又清了清嗓子,才低声道:“我不是你丈夫……”
阿慈眼中一惊,在他身上慌乱扫视,良久才轻声问道:“你是谁?”声音有些发颤。
“我叫何涣,那天在独乐冈被你丈夫打伤,换了身份……”
阿慈眼中闪过一阵悲怒。
“我并非有意要欺瞒你,那天你丈夫是从后面偷袭,我并没有看到他。醒来后就已经在这里了,我想明白后,本要说,但嘴肿着,说不出话来,这两天能说话了,却又怕惊到你,因此始终不敢说……”
阿慈身子一直颤着,听到后来,眼中滚下泪来,她忙伸手擦掉眼泪,低头转身,疾步出去了。
何涣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幽暗空门,心中不知是悔,是怅,还是释然。
呆卧在床上,他正在忐忑思虑,那个老妇人急匆匆赶了进来,是阿慈的婆婆蓝氏,这一阵她曾进来取过几次东西,却根本未看过何涣一眼。
这时蓝婆却圆瞪着一双老眼,满是惊怒:“你是谁?!”
“在下……在下名叫何涣,是府学学生。”
“你好大的胆子!读的那些书全读到猪肠子里去了?竟敢装头扮脑,混到我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