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人受天而生使我有是之谓命,命之在我之谓性。不唯人之受而有是也,至草木、禽兽、昆虫、鱼鳖之类,亦禀天而有性也。然则性果何物也?曰:善而已矣。性虽均善,而不能自明,欲明其性,则在人率循而已。率其性不失,则五常之道自明。然人患不能修其五常之道以充其性,能充性而修之,则必以古圣贤之教为法而自养其心。不先修道,则不可以知命。《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易》何以不先言命,而此何以首之?盖天生而有是性命,不修其道,亦不能明其性命也。是《中庸》与《易》之说合。此皆因中人之性言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夫教者,在中人修之则谓之教,至于圣人,则岂俟乎修而至也?若颜回者,是亦中人之性也,唯能修之不已,故庶几于圣人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人之生也,皆有喜、怒、哀、乐之事。当其未发之时谓之中者,性也。能发而中喜、怒、哀、乐之节谓之和者,情也。后世多以为性为善而情为恶,夫性、情一也,性善则情亦善,谓情而不善者,设之不当而已,非情之罪也。《礼》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则是中者,性之在我者之谓中;和者,天下同其所欲之谓和。夫所谓大本也者,性非一人之谓也,自圣人愚夫皆有是性也。达道也者,亦非止乎一人,举天下皆可以通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论中和之极,虽天地之大亦本乎中和之气。天位于上,地位于下,阳气下降,阴气上烝,天地之间熏然春生夏长,而万物得其生育矣。《易》曰“天地交而万物生”,其中和之致也。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孔子叹此中庸为德之至,而当时之人鲜能久之。《语》亦曰:“中庸之德至矣乎,民鲜久矣。”盖孔氏重伤政化已绝,天下之人执乎一偏,中庸之道所以不能行也。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中庸之道不行不明于世者,孔子言我固知其然矣。当孔子之时,治化已绝,处士横议,各信一偏之见,是故知贤者止知用心之切,求过于道,中庸之理所以不明不行。夫知者知其行道于世,使愚者皆可企及。贤者谓不行道于世,则当明之于己,而使不肖者皆可以法效。若舜之知,可谓能行也;颜回之择善,可谓能明也。愚不肖者固可以勉而行中庸之道矣。今因其知与贤者求过于道,是以望道而不可企及,所以圣人于此深责其知与贤者之过,而非愚不肖之罪。若伯夷、柳下惠之徒,皆非中道,故孟子但言其圣人清、和之一节耳。人孰不饮食也,然鲜能知正味,如酸醎辛苦之类,皆得其中和可也。人莫不欲行道也,鲜能知中和之理,反弃圣道而务为异行,孔子所以叹之也。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孔子叹人既以知称,乃不能辟罗网陷阱之患,是岂足为知哉!君子之知则不然,守乎中庸之道,能周旋委曲俯顺天下之情,时刚则刚,时柔则柔,可行则行,可止则止,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故祸不能及也。宋桓魋欲害孔子,而孔子曰:“天生德于予。”唯有德者能受正命,则死生岂患之乎?又厄于陈、蔡,而弦歌不衰,此见其穷而不困,忧而不畏,知祸福之终始而不惑者也。盖能守中庸,所以然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易》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在《易》言颜子之去恶,在《中庸》言颜子之就善也。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强哉矫”者,言此强可以矫北方之过,矫枉而归诸道者也。国有道者,泰通之时,君子出而行道,不可变而为蔽塞焉,此其强可以矫素隐行怪之枉也。《语》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国无道者,上下不交之时也,当守道于己,至死而不变其节。孔子盖恶当时之人为中庸,道不用于世,遂半涂而废,故曰至死不变,此其强可以矫半涂之枉。下文盖伤之也。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申屠负石赴河,仲子辟兄离母,是行怪也。君子必遵中庸之道,行之悠久,不为变易。苟半涂而废,非君子所为也。昔子贡谓孔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而请少贬焉。公孙丑谓孟子宜若登天然,使人不能几及。此二子者不知孔、孟遵中庸之道而行之,故反欲贬之也。樊迟请学稼,此盖废圣人之道,欲学野夫之事,故夫子鄙之。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