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白茸在门外站了很久,低垂着眼,终究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云筑院对面便是之前沈长离住的梦望亭,她不小心扫到一眼,竟然没有灯光,白茸看向北方的葭月台,也是沉黑一片,不见月色。

迎面撞上两个提着大红灯笼的青衣修士,正在巡逻。白茸迅速掐了隐身诀,藏身在了一棵槐树后。

听到那两个修士正在对话,其中一人仰脸看向山巅红月:“如今情况真是糟糕,山下妖物伤人事

,回家后就开始发热了,白茸以前经常动不动发热,原本没放在心上,却没料到,这一次竟发作得这般严重。

不住咳嗽,昏迷不醒,过了几天甚至发展到开始心绞痛,随后开始咳血呕血,瘦了许多,几乎就靠汤药吊着一口气了,一日没多少清醒的时候。

白行简公务繁忙,那会儿在京外放没有回来。嫡母象征性给她请了一个大夫,大夫来看过一次,给她开了个风寒方子,之后便也没有再来过。

白茸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她察觉榻边有人。

他正坐在榻边,白羽鹤袍,竟还是道门中人打扮,只是未冠,乌发垂落在肩上,握着她的手,搁在他修长掌心中,正垂眼安安静静看着她。

昏暗光线从小轩窗透入,他清隽的轮廓被映得半明半暗,姿势也没变,就这样一直一动不动凝着她。像是一尊被精工细琢而出的清灵毓秀的神像。

他不该还在青州修行吗?白茸还以为是自己发梦了。

他面容很白,几乎毫无血色,原本浅色的瞳孔竟被衬出几分幽深。

她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异常模样。

沈桓玉从小寡言,内心情绪起伏越大,反而看上去越安静。

见她终于醒了,沈桓玉也没说话,而是起身给她从小方桌上拿了药,扶她坐起,一勺勺喂她喝下去。第一次忘记给她拿蜜饯了。

不知那是什么药,很苦,暗红黑色,夹杂着一点奇怪的腥味,苦得她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竟然还有心情朝他笑:“阿玉,你说,我若是没熬过来怎么办?”

他继续喂她吃完那调羹药,给她慢慢擦干唇角药渍,方才说话,声线透出一点多日未合眼的沙哑:“你死了,我也随你去。”

他也朝她轻笑,笑容俊秀干净,冰凉手掌贴上她柔软的面颊,缓缓说:“烧成灰,下了十八重地狱,也会把你抓回来,捆在我身边。”

“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妻。”

他平素性子清冷克制,说这话时语气也平静,可是,不知为何,凝着她时,竟隐透出几分森冷疯狂的意味。分明生着一副清俊皮囊,那一瞬,竟好似自来地狱的恶鬼罗刹。

见他这般模样,白茸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腹中。

沈桓玉没和她提起自己是如何来的,又来了多久。

后来还是她的侍女牡丹偷偷告诉她,沈公子得知消息,便从青州赶回来了,已经在这里守了她半月了,几乎不休不眠。

许是因为有他一直陪在身边,她心情好,又或者是那古怪的药起了效。

她恢复很快,隔天便能喝下清淡的汤粥了,之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好。

他在上京陪待了几乎两月,把她养的比以前还好。

那时候,白茸想,她要努力,好好养着身体,好好活下去,她若是死了,怕他也活不成了。他还这么年轻,生得俊秀、出身优渥又有本事,没必要被她拖累一生

()。

她病中其实想过要取消婚约,看沈桓玉这般模样,也不敢再提了。

好在那一场病过去后,她身体奇迹般好了很多,竟然不再那样大病小病不断,反而日益康健了起来。

转眼。她又梦到,最后一次见到他,送他回宗。

那时会儿他高大的骨架还未彻底撑开,正是高高瘦瘦,从少年往青年过度的时候。

白茸舍不得,坐马车一路与他到了上京郊的禾关驿站,他叫她别继续了。合关驿站外,便开始是妖鬼作乱的混乱地界。

白茸见他离去的身影,心中泛起一点莫名的不安,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发了会儿呆,陡然甩开了侍女,拔足狂奔,提着裙角就跌跌撞撞追了过去,唤他:“阿玉——”

他停下脚步,白茸想都不想,便扑了过去。沈桓玉朝她张开双臂,隔着她披的那件厚厚的白狐裘,将她拥入自己怀中,捏了捏她耳朵,低笑:“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很吃这套,就喜欢她软软的,独独依赖他的样子,不愿让别人看去了分毫。

白茸埋首在他怀中,小声说,她总觉得心里有点莫名的不安,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

他让她别多想,安心在家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下次回来,就是娶她了。两人如此说了好久的话,他要走,她就像个小狗狗一样黏着,牵他衣角,用那双乌润的桃花眼可怜巴巴看着他。

知他抗拒不了她这样的眼神,最后是沈桓玉一手遮了她的眼,一手把她抱起,强行放回了车厢。她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风雪,她只能又从窗户探出脑袋瓜,看着他离去的高挑背影。

蓬莱此去无多路,待到下一次,带有他尺素的青鸟抵达上京,又得是什么时候了,漫天风雪之中,她看着他雪中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久,一直到消失不见。

她多傻。

那日之后,真的就那样一直痴痴等着,等着他回来娶她。

……

白茸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寒玉所制的冰床之上。

或许是因为楚复远所给丹丸的效力,如今她四肢都无力,甚至连面部也麻木了,做不出任何表情,也感觉不到凉气,知觉迟缓。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

她已经换了祭祀用的广袖白衣,袖上绘制满了奇异的青色符文。

身体应该也是被人清洁过了,散发出清淡的兰蕙香。

浓密乌发被编成了发辫。

冰床的对面,正是一面水镜。

水镜之中,映照的少女面容,和楚挽璃一模一样,便连神态也几乎完全相同。

她第一次使用白狐手钏,未曾料想效果如此卓绝。

也无怪那日,那只九尾狐冒充沈长离时,她都没能没能一眼认出来。

她躺了会儿,室内便进来了一个白衣巫祝。

牵过她的手,她力气很大,白茸就这样被她牵着,朝着室外走去。

“还有半个时辰。”巫祝道。

方才已经验证过,确是适合祭祀的女体。

还有半个时辰,是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半个时辰。

红月当空。

远远看过,那一道圆形的纯白祭坛十分圣洁。

只有神职人员可以进入祭坛。

两个巫祝将她抱起,带入了祭坛内。

此处应是在山巅,深秋空气微凉,夜风很干净,山谷之中绿意盎然。

祭坛正中,乃神木扶桑,不燃于火。

她双手双脚都被捆缚于扶桑上,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巫祝引燃焚寂净火。

白茸地垂着眼,没有害怕,只是平静。

直到一阵夹杂着淡雪的晚风拂过,她忽然抬了眼。鼻尖嗅到一缕清淡的迦南香。

他果然来了。

月下,一道修长人影缓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