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惊蛰(二)

同心词 山栀子 4801 字 9个月前

陆青山拧起眉头:“陛下若要杀您,什么罪名不能给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陆雨梧垂着眼帘,语气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时静谧。

灯烛摇曳,拉长人的影子,陆青山想起今日鸳鸯楼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会儿今夜自己与她过招的情形,好一会儿,他开口:“细柳姑娘好像有点变了,我是说,她的眉眼像是……”

陆青山顿了一下,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是细微的,却也令人难以忽视。

“她的武功好像也大有精进,今夜与我过招之时,我敢肯定她没有动用分毫内力,但我却已经有些难以招架。”

所以公子说她若真想杀他,谁也拦不住,陆青山是绝对相信的。

按在腕上的巾子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陆雨梧抬眸,望着案上烛火半晌,转而再看向那道破损的屏风,潮湿的梅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他的心也一点都不宁静。

总,坐。”

花懋应言,一撩衣摆重新坐下去,身边的近侍则立即招手,一个仆从出去,很快便有人端来香茗,恭敬地放在陆雨梧面前。

花懋暗自打量着在对面坐下来的这位陆知州,他已换下官服,此时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袍,一条浅色丝绦收束起窄紧的腰身,腰侧仍系着那一枚玉璜,流苏垂落在他衣摆,他看起来年轻极了,伸手端茶碗,露出来一截手腕,却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细布。

他怀里的狸花猫昏昏欲睡,团成一个球似的,懒得动一下。

“花某今日本还有些忐忑,不知您会不会应邀前来,”花懋说着,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的知州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汀州的几位纲总都很想见您?”

“知道。”

陆雨梧垂眸,茶碗边缘上浮的热烟晕淡他的神情,“我本还有些不解,陆某不过一个知州,与盐政本不相干,诸位纲总何必费心见我。”

花懋咳嗽了两声,身边侍从立即递来药茶,他接来喝了一口,这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集会之前,我们这些人便多少收到了点风声,心里清楚一定又有个什么名目让我们捐钱,可是今年我们真的很不好过,盐拿在手里,一半都还没卖出去,这一百万两银子,我们是真的不好筹措。”

花懋神情肃正了些,他抬手往上一拱:“陆公以修内令稳固国本,我等虽为商人,心中除了‘利’字,剩下的未必就是那个‘益’字,我们愿意为朝廷运粮去西北,朝廷用盐引跟我们换粮食,这是陆公写在修内令上的,而今西北军费紧张,这是大事,我们商人利益的益,也不是不可以换成大义的义,所以上回捐输,我们咬咬牙还是捐上去了,可如今这敬香钱又算怎么回事呢?连着几个灾年,外头私盐又泛滥,盐商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花懋叹了口气:“陆大人,我们都知道您是陆公的孙儿,他们如此行事,是在坏修内令的根本。”

汀州的盐商看中修内令,是因为陆证曾以修内令给了他们铁石般的承诺,而今修内令虽仍在,但这一趟又一趟在修内令外巧立名目的捐输,却让这些盐商们不堪重负了。

如今陆证已经不在了,但偏偏他的孙儿却来到汀州做知州,盐商们自然对他心生希冀,希望能有一个解法。

陆雨梧安静地听他说完,方才开口:“我听说,花纲总手里只剩两个偏僻引岸。”

花懋点头,脸上露了点无奈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花家的根也在盐业上,祖上立业于此,若可以,我亦不愿走到今日这一步,但我身体本就不好,家里也没有能顶事的小辈,自从我那堂侄女若丹失踪,我便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打算,只是如今看来,我却还退得不够。”

花家最开始虽然是靠盐业立足汀州,但其后族中亦有争气的,入仕做官,最高也有做过内阁阁臣的,只是百年时间,族中子弟泡在富贵乡里散漫起来,没有几个是有出息的,他的堂兄花砚是最争气的那一个,却可惜是个短命的。

“陆大人,我

只怕如今并非是我一退再退,便能求得安宁的了,”花懋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凝重极了,他深深地望着陆雨梧,“您别看今日谭骏与我们剑拔弩张,但其实他是个老官油子,那范绩一向与我花家不和,我花家从前的引岸如今便是在他手里,他能有今日的造化,一是因为他背后正是这位谭骏谭大人故意襄助,二则是……”很快,他的影子遮盖过来,夜风吹得他衣摆轻荡,细柳借着灯影月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璜,随后,平淡地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陆雨梧靠近她,却半晌不言,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种无声的洞悉,细柳拧了一下眉,转过脸去。

她的躲开,更昭示了什么。

陆雨梧没动,看着她脚边的狸花猫,后背轻靠在菱花窗上。

“你想为周昀翻案?”

琵琶声从另外的舱室传来,如泣如诉,整座游船此时又往河中划去,细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间的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陆,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锋近乎有点尖锐。

“有关。”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河风阵阵,冷暖两色的光影交织在他眼底,如清霜一般:“周昀是我的世叔,还有,”

他凝视着细柳,宽袖被风吹得翻飞,他的嗓音沉静,“周盈时,是我的未婚妻。”

也许是河风吹的,细柳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她面上却仍没有多少情绪,淡淡一声:“是吗?”

星月映照船下水波,陆雨梧看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锋:“今日谭骏让我向花家收取敬香钱,花懋今晚又与我交了这么多底,我虽一时堪不破这迷局,但我想皇上让你来杀我这件事也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细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所以你还是死了好。”

她话音才落,他竟立即伸手过来,捻走了她掌心的药丸,没有任何犹豫,张口吃了下去,细柳看着他,有些晃神。

她下意识地蜷握了一下手掌,哪怕是吹了会儿河风,他的手指也不该那么冰凉才是。

回过神,细柳挑了一下眉峰:“你就不怕我真毒死你?”

河上画船如织,灯影几乎连绵整片河面,各色的碎光划过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低垂着眼,与她相视:“你会吗?”

他的目光灼灼。

细柳忍不住错开眼,好一会儿才说:“这药需要吃三天,这三天你会觉得越来越冷,到时候睡着了,会像中毒一样,气息和脉搏都会变得很微弱,很难被察觉。”

“嗯。”

陆雨梧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细柳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扒拉她衣摆的狸花猫,说:“你做什么把它带来?”

“你昨夜不是说留着它监视我吗?”

陆雨梧俯身捞起猫来:“如此,它算不算十分尽职?”

昨夜她离开州署时没将猫带走,只扔下这么一句话。

细柳又静了会儿。

忽然间,前面舱室里琵琶声戛然而止,许多人惊呼起来,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游船像是跟其他船只撞上了似的,整个船身倏尔晃动。

细柳没站稳,身体往前倾,一只手忽然拉住她。

她一手撑住栏杆,才刚稳住身形,那只拉住她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他掌心一点也不温暖,冷得像雪一样。

细柳转过脸,前面嘈杂极了,却更衬这船尾寂静。

灯火如簇,他浓而长的眼睫轻抬着,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襟前。

细柳后知后觉,低眼发觉被一根绳子穿在颈间的东西掉出了衣襟,因为她倾身的姿势而微微摇荡。

灯火更衬它的晶莹纯澈。

那股幽冷的香味忽然近了,那只手伸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勾住她颈间的红绳,勾得她不得不转过来面向他,靠近他。

他将那东西拢进掌心。

“细柳,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这样近。

这样近,足够细柳看清他眼底几分隐约的笑意,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东西,直起身,那一刻乱掉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她淡淡道:“一只丑兔子而已,看着挺值钱的。”

陆雨梧静默地望着她的侧脸。

好一会儿,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细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是琵琶又响了起来,嘈嘈切切,伴随女子婉转的歌喉。

细柳忽然听见他说:

“改日我送你一个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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