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台虽名为台,实则是一片建筑群,谢琢跟着一群熟门熟路的青衣修撰郎官往里走,略带点新奇意味地打量四周景致,却不知道他本人也是被人打量的中心。
想来也是,一位格外年少俊秀的年轻郎君走在他们之间,从姿态到神气都格外不一般,衣带当风,潇潇肃肃,明明是同样的筠雾色官服,这色儿挑人得很,气色稍微差一点都能显出来那种颓唐,可是穿在他身上就是有修竹般清朗柔和的气度,打眼一看就能意识到这人绝对出身不凡。
“是谢家新进的子弟吧?”有人悄声与同僚说。
“应该是了,这个年纪,这个气度,绝不可能是寒门出身。”
“是谢家的三郎君吧,我以前在春日宴上远远见过一面,看着有点眼熟。”
“谢家的三郎君,怎么到了丹青台只做个修撰?”
他们只是交头接耳了几句,很快就穿过宫道走到了一处朱红拱门的大院,谢琢作为新进的编撰,跟另外几名新编撰、郎官、书记等一起被喊到了侧院里,已经有一名中年官吏在那里等待,他手里握着一卷编绳松散的竹卷,侧过脸漫不经心地在来人中扫了一遍,视线在谢琢身上定了定,态度几不可查地温和了一点:“近期进丹青台的就只有你们几个,刚好令史房里最近缺人,你们就先跟着我做事,日后再论归处。”
这位自我介绍是令史房的掌管,姓辛,谢琢就规规矩矩地跟着别人一起拱手行礼,尊称一声辛令史。
辛令史领着他们往另一处小楼去,边走边说:“往日令史房里也没有这么多活,但是上个月凤凰台传下明旨,要开始修大夏史,之前的著述专录都已经有人接手,唯独泰安年间的记录过分散碎,许多记载都因为迁都一事而散轶,还有不少混杂在其他文献里,从永安运过来的书籍还没有整理分类完善,你们的工作就是整理泰安年间的一切史实。”
他带着几人走上一座小楼,推开木门,声音像误入此地的滚珠落入满是灰尘的小楼,溅起一片浮尘:“所有泰安年前后的相关文献都在这里了,郎官在分拣书目的时候粗略归类了一下,但是书籍实在太多太杂,类似的藏书楼丹青台辖下还有十五座,动用所有人手都整理不完,你们就一边做,一边分类吧。”
小楼三层高,楼梯贴着墙壁螺旋而上,中间的书架顶天立地的高,上面满满当当堆满了竹卷、书本和各种卷轴,都是潦草地平放在架子上,显出一幅仓皇凌乱的样子,一眼看去无边无际没有尽头,这种颇具冲击力的浩瀚让几人统统被镇住了。
这年头,书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贫苦人家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有一本书,多数书籍都被珍藏在宫廷和世家大族中,哪怕在场的人都是习惯了和文字打交道的,但是乍一眼看见这样仿佛金山堆砌的宏伟场面,都失了神。
只有谢琢神色自若,谢家的藏书楼比这一处更大,他自小在那里长大,也不觉得宫中这一处小楼如何壮观,只是盯着那些凌乱摆放的书浑身不舒服。
吩咐完相关的事情,辛令史又看了看他们,似乎是想要转身离开,但是目光瞥见其中的谢琢,犹豫了片刻,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
辛令史走后,这十二人放松了许多,他们艰难地将视线从浩瀚的书海里拔出来,开始礼貌地互相问好,谢琢只是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但就这一个“谢”字,以及他目前所处丹青台,已经能引来其余几人略有深意的目光。
十二人中,八人出身氏族,三人出身寒门,一人为庶民。
和后世的误解不同,寒门并不是家境贫寒、出身卑贱的意思,相反,能用“寒门”称呼自己,正说明此人家境尚可,祖上曾经为官,虽然不如世家那样赫赫扬扬,但也是颇有底蕴的家庭,能稳定地让家中子弟接受教育,甚至通过各种方式获取一官半职,宫中末流的书记、郎官等大多都出身寒门。
而庶民才是人们传统概念中贫穷苦寒、祖上三代都出身微末的人,需要担负最重的劳役和税赋,没有任何官场的人脉联系,一家人节衣缩食供出一个认字的读书人,需要榨干所有家人的血和骨髓,才能将一个孩子供养出头,在多数人心里,这个孩子能替世家做个小管事,已经是了不起的地步了。
再往下,就是没有人身自由权的奴隶和外族人。
一个庶民,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走进丹青台,哪怕是做一个末流的修撰,已经能体现他的天赋。
谢琢认真看了那个名为满广的青年一眼,他年莫二十有余,穿着那身被阿台嫌弃得不得了的官服,衣角平整熨帖地拉平了,每一个线头都小心地收好,看得出来他十分爱惜这一身衣服,有些肥大的腰身被束住,底下的黑靴显然是为了配这身官服而新做的,料子粗劣,是过了染料的麻布,艰难地靠着腿的支撑表现出一点挺拔,看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塌下去了。
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几乎是故作尊严的直,板板正正地支棱在单薄的衣服里,站在人群边缘,脸上始终带着恭敬而和顺的笑容。
互相简单地认识之后,他们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任务上来。
“修泰安年间的史……真是一进门就给了个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