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从鼠妖那里拿到了固元补气的丹药,妖丹的疼痛稍微缓解。轩辕坟周围还有一些小摊贩尚未撤离，清源用几颗丹药，换来了一本妖怪的基础修炼心法。

他埋头研究了几日,终于勉强看懂,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终究不是妖身，按照上面的方法修炼起来,实在进展很慢。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也没有妖怪能告诉他，该怎么以人身修行妖法。

他只能一边自己摸索，一边继续前行,说是苦修也不为过。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几个月后，他脸上的妖纹颜色变淡了不少,说明至少他努力的方向是对的。于是他振作起来，更加用功地钻研。

般般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冬夜。

冬日小雪盈坡,她和妲己在积雷山的狐狸洞里煮拨霞供吃。锅中热气腾腾，般般夹出煮得翻卷的肉片,往酱碟里一蘸,塞进口中，一边被辣得嘶嘶吸气,一边道：“好爽！”

妲己喝着梅花酒，托腮笑道：“再下一点？”

般般点头：“那当然，我还没吃够呢！”又拿起旁边装肉片的篓子,往锅里一个劲地倒。

洞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嗡鸣声，夜空中仿佛聚起了一团透明的涟漪，正在绵绵往外漾开。

般般咦了一声：“是谁来了？”

积雷山山脚下更新了禁制，除了那些熟人，旁人是不能轻易进来的。不知道是谁碰到了禁制，是无意中路过，还是专门来找她们的？这样的雪夜，又会是谁呢？

妲己搁下酒杯，道：“出去看看。”

她们二人轻飘飘地飞身下了山，果然看见一个人正徘徊在山脚处，伸着手指，好奇地摸着透明的屏障。

般般：“你干嘛呢？”

那人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般般提灯一照，才惊讶道：“是你啊！”

正是裹着冬衣、戴着兜帽的清源。

“是……是我。我，我只是碰了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应该也没想到被她们抓个正着，显得有几分局促。

般般歪着头道：“你的妖纹几乎看不见了嘛，看来修炼得不错啊！”

这大半年来，清源走走停停，妖纹消失之前，他一边风餐露宿，一边修习妖法，等到妖纹消失之后，他才敢再次进入城镇。大多数时候是拿着打来的猎物去集市上卖掉，但也有少部分时候是帮人做一些笔墨工作，挣点碎钱。他给自己添置了一些行头，又买了一些更饱腹的干粮，这才不至于像个乞丐一样。

他有一个目标，他要去积雷山。

自从轩辕坟一别，他就仿佛被人施了咒语一般，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你还想见妖主，你得去见妖主。他被这样的声音蛊惑得日夜不宁，遂最终踏上旅程。

有了固元补气的丹药，妖丹对他的折磨不再频繁，但他按照书上说的方法修习了这么久，也只是消除了妖纹而已，他甚至还无法做到用妖力

御寒，因此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冬衣。

路上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其他的妖怪，他厚着脸皮，问他们能不能麻烦带他去积雷山，结果收获的不是嘲笑就是劝说。他们都说，积雷山外有禁制，只有妖主母女的熟人才能通过，寻常妖是进不去的。若真有什么事想禀报，硬要去惊动禁制当然也行，只不过妖主母女察觉后，是什么反应就不一定了。像他这样法力低微，又没有什么正事要说的，只能归为无理取闹那一类了。

但他想，他还是得去。无非就是靠双腿累了些罢了，但他可以。

妲己看着他，道：“你大晚上的来积雷山，总不会说是路过吧？说吧，这次又是想干什么？”

清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不敢欺瞒妖主，妖主曾说，我有不错的根骨，让我参加下一届斗法大会，可我恐怕要辜负妖主的厚望了。”

妲己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清源道：“我其实……不是妖。”

般般：“啊？”

“我本来是一个凡人。”他攥着拳头，强忍着忐忑道，“我意外吞食了一颗妖丹，所以身上才会有妖的痕迹。”

般般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凡人能吞食妖丹？你开玩笑的吧？”

“我没有。”清源道，“我服下妖丹后，身上有了变化，不敢再在村中待下去，一路外逃……”他把遇到花草精、又去斗法大会寻她们帮助一事说了，末了才道，“先前没有告诉妖主，乃是因为……我临时改了主意。”

妲己：“哦？”

“妖主说，我应该好好修炼，所以我才……”

妲己眉头皱得愈深：“所以你现在是不想把这颗妖丹取出来了？”

清源点了点头，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此事，但修炼了这么久，我也只能做到消除脸上妖纹……”

“那不是废话嘛！”般般急道，“你是凡人，纵然靠着根骨，暂时扛住了妖丹的侵蚀，但这岂是长久之计？赶紧把妖丹吐出来，还修什么炼啊！”

清源却道：“可是、可是我想问问妖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彻底变成妖……”

妲己打断他：“你若想要我替你取出妖丹，这倒是可以，无非就是痛一点罢了。可你若让我把你变成妖，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妖都有原形，你的原形又在哪里？”

般般：“就是，你是个凡人，又有这么好的根骨，该去找个山头修习道法或者佛法才是，干什么修习妖法？到时候又当不成人，又当不成妖，两头落不着好啊！”

“可是我想追随妖主！”他固执道。

般般劝道：“你不能因为从小参拜狐仙娘娘，就铁了心要追随我娘啊！而且我娘手下不收无能之辈，你这个样子，妖法又修炼不好，我娘留你何用？”

大约是说出了重点，清源终于沉默。

妲己轻叹一口气：“既然你是凡人，想来你本不会修炼，是谁教你的本事，能把妖纹给消除？”

清源答道：“无人教

我，我看书看来的。”你活得比我久，像他那样的根骨，真的许久不见了吗？”

“……你说呢？”

般般砰地放下水壶：“不行，我得去问问，那个父母是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她冲下山，却见清源不知为什么已经倒在了地上，旁边是她刚交给他的心经，书页还摊开着，显然是刚刚被翻过。

“怎么回事？”般般吓了一跳。

妲己迅速上前，检查了一下，道：“不要紧，只是修炼时暂时岔了路子，并无大碍。”

般般愕然：“他也太着急了吧？好歹等天亮了再练啊！”

她刚想上前唤醒他，却见他已自己睁开了眼睛。

繁星银河映入眼帘，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林声，冰雪丝丝缕缕的寒气沁入鼻尖。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感知过这样的世界了呢？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微微偏了偏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你，你没事吧？”般般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的妖丹灼烫异常，正在提醒着他，刚刚以这具凡人之躯修炼那般强劲的妖法，只会越练越糟。

他的头也很疼，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妲己道：“你太过心急。”

他定定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妲己以为他真出什么问题了，他才低声开口：“是因我急着来见你。”

妲己一愣。

他伸出手，深深地注视着她：“是我，我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在自己懵懂之时，为何会对她有着如此执着而强烈的情绪。

明明是不一样的脸，却有着熟悉的神态与口吻。而这个人，在不久之前，甚至还在称呼她为“妖主”。

她的眼瞳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她还没做出回应，般般就已经抖着嗓子道：“你……你说什么？”

他叹息一声：“我回来了，般般。”

般般扑了上来，握住他的手，道：“果然是你吗？……爹爹？”

杨戬恍惚了一下，千情万绪涌上心头，他看着般般微红的眼睛，喉头微哽，片刻才答道：“是我。”

般般简直说不出话来，眼中的泪意越积越多，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这个人方才还不是这样，怎么会突然就转了性？”妲己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盯着杨戬，一字一顿道，“再说一遍，你是谁？”

他说：“我是杨戬。”

她咬着牙：“如何证明？”

他说：“你让我在人种袋里努力，我努力了。我现在回来见你了，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万千记忆涌入脑海。

弥勒佛曾说，人种袋能令人返璞归真，回退本源，焕然新生，抛却了修为、人脉、记忆等等外物，彻彻底底，从头再来。

他入人种袋时，神智尚且清醒，

期间百般痛楚，

不必多言。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

等到再苏醒时，他已经成了一名被猎户夫妻收养的婴儿。

看来，他终究是幸运的，不仅没有折损在人种袋里，全须全尾地得到了新生，甚至还因为阴差阳错地修行了妖法，导致重启了被封印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弥勒佛所说的机缘。

妲己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抿着唇，肩膀微微颤抖。她用力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

她早就说过，不会为了他掉泪的。

般般又对着杨戬哭了一会儿，才哽咽道：“不是说人种袋里会消除记忆吗？爹爹你怎么又突然恢复了？还有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脸，是因为吞食了妖丹才生变的。至于记忆……”他自己也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还得多谢你新给我的那本心经，若不是我试着练了一下，也不会像弥勒佛说的那样，入了修行，才有可能重启记忆。”

般般连声道：“那就行，那就行……”说着她又委屈起来，“爹爹你不知道，我之前找了你好久，但一直找不到，还有哮天犬，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可别觉得你人都站我面前了，我怎么还没认出来，那还不是因为你完全变了个样子，一开始又以为你是妖，所以才没往那方面想嘛！你看今日我和娘亲回去仔细一想，觉得不对，这不就追过来了吗！”

杨戬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道：“辛苦你们了，都是我的错。”

妲己硬邦邦道：“妖丹还要吗？”

“当然不要啊！”般般说。

杨戬望着妲己，笑了笑：“你之前说把人变成妖，是做不到的事情。是真做不到，还是当时在搪塞我？若只是搪塞我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妲己道：“就算真的能做到，我也看不惯般般对着这么一张脸叫爹——你给我坐下！”

杨戬听话地坐下了。

妲己皱着眉头，伸出手，按住他的胸口。

般般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一道白光渐渐从杨戬胸腔中亮起。

妲己道：“妖丹在你体内滞留了太久，强行分离，会很疼。”

杨戬道：“无妨。”

仿佛是黏连着血肉似的，白光在他的胸腔内来回振荡了几下，才顺着妲己指尖的方向，缓慢上升。

它穿过他的喉咙，从他口中脱出，最后掉落在了地上。